第23章 姚黄

转变就在一夜之间,皇帝以皇后在宫中行巫蛊咒术,罪大恶极之名将她迁去长门宫。

他跪在皇帝面前,面对帝王盛怒,不屈不移,拒绝将这条罪名录进卷宗内。

“陛下所降旨意不妥,皇后并未行巫蛊之术诅咒您。卷宗都在御史府,您约过御史府断案,不合规矩,恕臣无法从命。”

“朕的话便是规矩!”

“从太皇太后代政时便谨守先帝留下的这条规矩,天子朝臣,都需守法,不可僭越。”

刘彻抄起了手边砚台朝他砸了过去,“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御史,再敢对朕的事置喙朕便砍了你!”

鲜血从张延年的额头流下,室内砰得一声,门外的卢御史见状忙拉着张延年退下,“还不快走,莫再多言。”

他从他手里拿过那卷宗,对皇帝道,“陛下恕罪,张御史年纪尚轻,断案不明,冲撞陛下。臣看过卷宗了,陛下说的极是,臣的官印已经带来,这便可以结案了。”

……

“张大人又来了,我不是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么?你们说的罪我都认,别再烦我了。”

这回来时是黄昏,日头正往山后躲藏,艳丽的霞光短暂地明亮过后暗夜便沉沉扑来。

她仍在那院子里看花,只是已近初秋,寒风卷落花残叶而来,衣袂翻飞之下双手瘦弱,更显凄凉。

她听见众多脚步声时回过了头来,看见张延年身后跟着几个小黄门并几个禁卫。

“陛下请娘娘移居长门宫。”

她怔了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也好,他不叫我走我自己也会走。下一步要如何?废后?你告诉他,从此我和他再无干系,他找他的女人,我过我的日子。我陈瑜与刘彻恩断义绝!”

“阿越,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可不想走了之后被被人用我的东西,我知道了恶心。”

她强撑着高声命令宫人,张延年身后的黄门讪讪道,“皇…皇后,陛下说了,长信殿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

阿娇充满怒火的眸子扫了过来,小黄门忙低下了头,他在皇帝身边伺候,不是没见过这皇后撒泼的样子。

好在今天她没有动手打人,也没有将他们赶出去。

“那你们去端几个火盆来,要大的。”

那小黄门闻言松了口气,只是要火盆而已。

他们端来火盆,看着皇后将衣物、箱子、金银首饰通通扔进了火堆里,不免有些肉痛。

看着最后一只箱子丢进了火盆里,熊熊烈火烤炙,她的脸有些刺痛,不觉衣带沾染了火星,烧了起来。

一双手及时握住了她衣带,将她拉离了火堆边,她有些震惊地看向他。

“你……你的手……”

“阿越,拿药来。”

阿越面露难色,“娘娘,药箱方才也丢进去了。”

“那就去叫太医,再打盆井水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拉了他的手匆匆往内室去。阿娇将他手按在铜盆里浸泡,井水冰凉,接触在伤口处刺得他一颤。

她拉起他的手,递给他巾布擦干,“上手拍掉就是了,竟然笨到用手心去握。”

“君臣有别,臣不敢僭越。”

她嘲弄地扯了扯嘴角,“现在我不是皇后了。”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沉默下来。阿娇拉过他的手,查看那红肿的伤口。

见她忽然拉着他的手到了嘴边,他眉头一跳,连忙抽出了手。“陛下只是让您迁居,并未要废后。”

“他不过是在想一个合适的理由罢了。”她脸上的伤痛一闪而过,换上一副调笑模样,“张大人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

“我是听说民间如果被烫伤,吐点口水或许管用。你这伤不轻,等太医来怕是要恶化。”

张延年抽了抽嘴角,连忙抽出手。“不不不不必了。”他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臣带了药粉,虽是治淤伤的,但里面有薄荷,应当也有些作用。”

她看了那瓷瓶一眼,菊花底的,似乎是他亲自所画。她一边为他上药,一边道,“你喜欢菊花?”

“臣的母亲喜欢,这是她给臣准备的。”

“你在宫中经常受伤?有谁欺负你吗?”

张延年摇摇头,“寡母只有臣一个儿子,只是忧思过度罢了。”

“真羡慕你……”

“什么?”

“没什么。有今日的下场我早该预料到的,只是他罚得还不够重……”她冷笑。“只是废后迁居怎么够呢?他有本事杀了我。他是想的吧,只是他不能,否则他薄情寡性的名声将在朝野内外永远抹也抹不去。”

“娘娘,该动身了。”

小黄门忽而在门口探了个头进来,一个漆盒朝他砸了过来,他忙退后。

接着便见阿娇推开门走了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催什么催,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你们要给卫子夫那贱人腾位置,是不是?”

“你告诉刘彻,我不去那什么长门宫,我要回家。索性把整个宫里都让给他们,我不碍他们的眼!”

“陛下政务繁忙,不能见您……”

她没理会他,叫来长信宫掌管车马的黄门,“备车出宫。”

“娘娘,这真不成。您要想走,也得先等我们回禀了陛下。”

“那你现在就去。”

“娘娘……您得先跟我们回长门宫,这是陛下的旨意。”

那小黄门的话虽说得软和,态度却并不松动。他们知道,她现在是一个被皇帝厌弃的女人了,这座宫殿很快会有新的女主人住进来。

她盯着众人良久,而后微微呼出一口浊气,走出了屋内,穿过小院,山石,走过长长的回廊。两旁花团锦簇,几颗高耸又曲折的枇杷树横在中间,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

那是他们幼时在这里种下的树,她说喜欢吃枇杷,他说将来要在这儿种满枇杷树。他铲掉了王皇后的花儿,在她经常来玩的长廊种上两棵树苗,歪歪扭扭的,他不许宫人帮忙。

那一年他十岁,她走过这里时并没认出这树苗是什么,只是扫过一眼,对着这颗歪歪扭扭又光秃秃的树杈发笑。

十六岁时他登基,这颗树正式开花结果,他们在一起打闹了十几年,从垂髫小儿到青葱并立,她终于情窦初开,以为寻到了此生良人,对刘彻的认识从黏人讨厌的跟屁虫表弟终于转换成青梅竹马的丈夫。

少年帝后,艳羡旁人。

她再度看了一眼廊下被夜风吹动簌簌颤动的绿叶,可惜秋风萧瑟,春不复返。

有些东西能烧得掉,还有许多东西扎根在心里,太深太长太过繁复细琐,难以根除。

她忽而停下了脚步,侧身折了一支牡丹递给身后的张延年。

他愣了愣,不知何意。

“多谢大人为我送衣给陛下,无可相赠,聊折枝一条,权作送别。”

他有些诧异,“娘娘不怨臣?”

“我知道不是你断的案。”她笑着看向张延年,“有些话不说,我却看得明白。张大人是清正君子,我不想连累你,你也不必太过固执。”

“臣只是秉公断案,求一个公理。”

她笑了笑,“我不要你的公理,那匣子是我托你交给陛下的,也是我的意愿。”

他沉默着皱了皱眉。

见他不接,她笑了笑,索性放到了横栏边上,整理好衣袖往前走去。

他看见那一抹牡丹纹饰的裙裾随着那女子沉稳的步伐花浪翻涌,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最后一点影子被吞噬在夜色之中。

他心中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垂眸捡起了那朵牡丹。

那股带着寒夜寂寥与哀怨的香气似乎再次出现在他身边,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似乎要穿透她的瞳孔望见另一个人。

她微微笑了笑,“认识。”

看见他瞳孔微微颤了颤,那人忽而抬起他下巴,他几乎不能动弹了,僵直在案边。

“我与大人一见如故,大人如此美貌,说不定前世我们就相识相知了呢。”

他眼眸冷了下来,站起身退开了几步,“夫人慎言。”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怕家中夫人看见,剥了你的皮?”

“张某并未成亲。”

“为何?”

面对她的疑问,他在回答之前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夫人是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药瓶?”

“我……我见大人掉出来过,大人每日上朝都带着,那日不经意间掉出来。”

“夫人怎么知道我每日上朝都带着?”

“我只是猜测……”她说不出来,似是愠怒,反问道,“张大人是把我当成你的人犯了?”

“臣只是觉得您和臣的一位故人很像。”他嘲弄地笑了笑,“只是…怎么可能呢。”

“是张大人的心上人?”

张延年默了默,“只是几面之缘。”

“那看在这位故人的份上,还请大人帮我一个忙。”

——

——

江充收到密报,一刻不停地走进殿内汇报给了皇帝,他俯道,“陛下,今夜公孙大人去了张御史府中。”

刘彻抬眸,公孙凛……

公孙凛的母亲是卫云的妹妹,霍长卿现在在外征战不可能回来,她是想让卫君孺帮她还是想害她?

“你明日去告诉她,朕没有多少耐心等她,如果她再在张府停留,那朕就不知道张延年会怎么死了。”

明着是不能对张延年如何,可那日不过是时间仓促,真要弄死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他有一百种罪名让他死的名正言顺。

江充应了声是退在一旁,垂着头,时而又悄悄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刘彻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霍夫人……真是皇后娘娘?”

死而复生,那是戏里才有的故事,真发生在身边,那便有些骇人听闻了。

“该不会是什么邪祟精怪化作人形,要谋害陛下?”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当初皇后在长门宫被烈火焚烧惨死,想来怨恨极深,若是化作厉鬼借尸还魂,那头一个要害的不就是皇帝……

“朕是天子,便是妖邪鬼怪,朕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有多少怨多少恨,都冲他来吧,人也好鬼也罢,别忘了他,黄泉碧落,天上人间,恨海情天,好过人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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