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章

五岁那年,孟安平的父母离了婚。

母亲章燕带着年幼的安平从城市搬回到了那个小村庄。

还未离婚前,母亲一直是位全职太太,没有工作,收入全部来自于她那大男子主义且脾气暴躁的父亲。那个噩梦般的男人每月只给母子两零星的生活费,其他财产全部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在原本那个家庭中,母亲没有自由,安平亦没有自由。父亲孟锋只把妻子当作自己的炫耀的工具,在外他宣扬自己妻子的贤惠懂事。每逢过年,这个虚伪的男人带着领导、同事到家里吃饭之时,就是母亲最卑微、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刻。母亲卑微地在厨房里饱受着烟火的熏陶,痛苦地用那早就被油烟烫伤的手掌烧菜,煎熬地等待着客人离开,然后准备收拾这糟糕的残局。

这也是安平最害怕的时刻,他害怕父亲的大吼大叫,害怕母亲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哭泣落泪,更害怕每次争吵过后那个黑暗压抑的家。

在这高楼之上,母亲和他,都是父亲豢养的宠物,可以肆意大骂教训,想要逃离,却总是因为害怕外界的流言蜚语而放弃。

安平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为了母亲而不得不当个乖孩子,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不乖了,父亲就会责怪母亲,责怪母亲没有尽好教导的责任。所以,为了不让母亲受伤,安平只能尽力扮演好这个乖孩子的角色,只能百依百顺地应和着父亲。

尽管家里有一辆车,却从未坐下过三个人。

母亲总是笑着对安平说:“乖,你去坐爸爸的汽车,妈妈喜欢骑电瓶车,因为汽车里面太闷了。”

“妈妈,可是,我也好闷。”安平想要和妈妈一起,可还是害怕爸爸会生气翻脸,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坐回到了爸爸的汽车里。

车内的氛围是真的好闷啊!尤其是看着母亲独自一人骑着电瓶车在前面,瘦弱的身影在夜晚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弱小不堪了。

安平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脆弱,第一次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同意和父亲离婚了。

因为金丝雀离开了牢笼,离开了主人的喂养,根本无法适应外界的环境,根本无法再自主生活了。

金丝雀早就在牢笼里,被折断了羽翼,再也无法飞翔,何况还是带着她年幼、还未长出饱满羽翼的孩子。

母亲从未进入过职场,根本不懂得如何赚钱,所以一旦失去父亲的金钱来源,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带着安平生活下去。

母亲何尝不想离开父亲的操控啊!

只是为了安平,她必须忍住委屈,继续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后来,夜里,外面下着暴雪。

大年初一,本是一个阖家欢乐的日子,可对于安平和母亲来说,却不是一个欢乐的日子。

按照往年过年的惯例,除夕那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会来到家里吃年夜饭,很热闹。

可大年初一晚上向来是冷清的,祖辈们都回去了,父亲也经常在这一天晚上出去和公司里的领导和同事出去应酬,很少回家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父亲从未带母亲和安平去参加过公司的晚宴,大概是认为他们过去会给自己丢脸吧。

毕竟,母亲是个来自农村的姑娘。

呵,表面上在外人面前夸耀他们母子两,实则背地里皆是嫌弃。

只有安平和母亲的晚饭虽然冷清,虽然普通,却显得更外温馨,显得格外安宁。这是母子二人难得的美好。

没有那个暴躁男人的抱怨和争吵,真好。

可是,暴雪正下到最大的那个时候。

那个男人竟然突然回来了!

醉醺醺地回来了。

母亲很快就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对劲,于是赶紧劝说着安平去隔壁邻居家待一会。

安平不舍得去,但还是被母亲赶走了。

“安平,等着母亲来接你回家。”这是母亲那晚最后跟安平说的话。

“妈妈……”安平最后一句哽咽,然后便逃走了。

再见到母亲时,已经是在医院里了。

外公和外婆陪伴在年幼的安平身边。安平整个人失了神一样,就这样空洞无望地盯着红灯亮起的那扇纯白色大门。

半个小时前,若是没有邻居的及时出手,安平怕是要永远失去自己的母亲了。

外婆在身边已经哭成了泪人,外公也是急切,身边是自己痛哭的老伴和自己失了魂的小孙子,而手术室里的,是当初自己亲手送出去、嫁给那个混蛋男人的宝贝女儿。

可悲,可怜,女人相夫教子半辈子,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庆幸的是,母亲终于醒悟过来了,这一次,她毅然抉择,离开那个恐怖的男人,那个只会给自己和儿子带来恐惧和无望的男人。

若是要为了金钱如此卑微地继续生活下去的话,不如带着离婚协议书上的那份财产一走了之,回到那个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安宁村庄。

那里,没有高楼林立,只有自由和安宁。

那里,再也没有那个男人醉醺醺的身影,再也没有那人大吼大叫的争吵,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狠毒的眼神。

那里,再也没有一身伤痕。身上有痕,心上亦有伤痕,而且很难再被治愈了。

母亲是这样,安平亦是这样,他何尝不是饱受着父亲的教训呢。

雨夜里,母亲被锁在屋子里,父亲凶恶地掐着自己脖子,用巴掌扇打着自己的脸,将他往地上扔。

安平挣扎着,挣扎着往外面跑,挣扎着跑下楼。在雨里挣扎逃跑,最后在泥泞中跌倒,浑身是血与伤。

无人知晓,因为父亲很会“安慰”他们母子两。

天亮以后,一切都是照常,仿若昨夜经历的一切当真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梦醒了,还是要心照不宣地继续过日子。

边捂着伤口处的疼痛,边强忍着泪水,边掐着自己的心,这样委屈地过日子。

因为全家都指望着那个男人赚的钱,全家都仰仗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现在好了,恶有恶报,那个男人怕是要进去许久了。爷爷奶奶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自己黯然失色却还是心怀不甘,还是愤怒仇恨的儿子,也只是落下了一阵深深的叹息。

母亲领着安平,带着钱财回到了娘家,在安平外公外婆家暂时安顿下来了。

外公早已是位骨瘦嶙峋的老人,却还坚持着下地干活、种植庄稼摆摊。外婆身形矮小,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却还是每天瞪着三轮车去医院做保洁。

母亲也是挨家挨户打探过去,终于谋得了一份织布的工作。收入虽然不高,但也将就着生活。

而正是因为母亲这样一份工作,不小心改变了安平的一生。

夜里,安平被噩梦惊醒,他慌张地掀开被子起身来。

四周漆黑的一片,没有灯光,更没有星光,什么都看不见,寂静的诡异而可怕。

安平记得,曾经住在那个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怕的黑夜,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不敢开口,只是靠在门后,只是倾听着外面的声响。

那个男人经常是在这个时段回到家的,也是这个时段闹出安平这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可怕吵闹声。

母亲温柔地应和声几乎都被男人的怒骂给覆盖过去了。

大概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外面又恢复了安静,母亲应该是领着父亲回到房间了。

而接下,就是安平一个人的自闭时刻,他能感受到母亲此刻的心碎,因为他也懂得心碎的感觉,一定是万分疼痛难熬的。

安平不明白,母亲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忍气吞声下来的,这样的女人,注定是伟大的。

安平心疼她,心疼到泪如雨下,崩溃大哭,却又不敢完全哭出声音来,他害怕父亲会被哭声吵醒,更害怕母亲会担心。

于是,安平便强忍委屈,小心翼翼地钻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在漆黑狭小的被窝里低声哭泣。

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心碎绝望。

那夜,漆黑得毫无光亮。

而这天夜里,安平匆匆下了床,掀开了窗帘。

皎洁的月光照射进来,照亮了安平稚嫩的脸庞,照亮了他小小额头上,那一处伤疤。这是三岁那年,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因为一时愤怒,亲手将他从二楼楼梯推下来而造成的。事后,爷爷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在了安平身上。

小孩子嘛!贪玩,一不小心玩过了头,自作孽从楼梯摔了下来,这是很正常的。

安平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自己就这么躺在病床上,只有母亲站在自己身边,爷爷正笑着跟父亲解释这一切呢。

父亲信了,责骂了他一番。

安平委屈万分,不敢反抗,也没有让母亲做出反抗。这份委屈,他们母子两必须这么受着。

只是为了生活,安然无恙在那个男人手下生活。

从此,他恨上了懦弱。

不过,今晚的月光可真是美好啊!安平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识过如此美好的月光了。

果然,只有在外公外婆家,月光才是皎洁无暇的。只有离开了那个男人,月光才是纯净温暖的。

星光点点,在寂寞夜里陪伴着孤独的月亮。就像,在这绝望的日子里,安平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子两,都是彼此在这绝望黑夜里的唯一依靠,谁也不能和谁分开。

只有看过了这样安宁的夜色,安平的心才能安定下来。他知道了,今晚注定是个美好的夜晚,是一个没有风风雨雨的晴夜。

可是母亲呢?

安平换好了衣服,终于可以大胆地推开房间的门,大胆地走出去查看外面的情况了。

“妈妈,您在吗?”安平轻敲了几下母亲的门。

没有回应。

“妈妈?”安平又敲了几下,却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心安的回应。

母亲大概还没有回到房间,大概还在工作。

现在亦是夜晚九点了,对于一个才上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来说,是一个本该熟睡的时间。可安平却显得格外清醒。

他知道母亲每日早出晚归的工作作息,也知道母亲辛苦赚钱的地方。

于是,为了找寻她,安平出门了。

晴夜里的晚风也是温暖的,吹在安平身上十分舒适。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夜,安平甚是喜欢。

他好久没有感受过春夜的喜悦了。

母亲工作的地方就在外公外婆家房子的后面。一座小矮房,亮着大灯,好几个妇女都在这里套袜子、织布。

安平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可以听到妇女们的闲聊声了。

没有男人在身边,她们可以自由的畅聊,无需任何顾虑。

而在屋子中央,安平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这些妇女中的一员。

安平笑了,因为她看见了母亲脸上久违露出的笑容。

于是,小男孩赶紧跑了过去,跑到了母亲面前。

“安平,你怎么来了?”母亲很是惊讶,“你还没有睡着吗?”

母亲很是紧张,还以为是安平出什么事了,才会在这个点来找自己。

在母亲心中,安平一直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是一个作息十分规律的好孩子,早睡早起,从来都不会违背。

可今晚,他就是没有睡着,就是跑出来找自己了。

所以,这个慈爱的女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安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伸出自己粗糙的手掌,将幼小的安平搂进自己怀抱中。

安平欣喜地投入母亲温暖的怀抱,他很喜欢这种被母爱包围的感觉,因为他从未享受到父爱,所以母亲的爱成为了他的全部,他必须牢牢把握住。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安平已经没有……没有父亲了,往后余生,他只有母亲。

“妈妈,我睡不着,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安平撒着娇。

“可是妈妈还在工作啊!你先回去吧,夜里凉,千万不要感冒了,等妈妈下班了,再回家陪着你好吗?”母亲这样温柔说道。

“不要嘛,安平就想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安平没有离开,还是黏在了母亲的怀抱里。

一位母亲的怀抱,对于一个从小就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来说,总是有着无限张力的。

这是无法脱离的。

安平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周围妇女们的笑声。

“小燕,你就让安平留在这里嘛。”

“就是啊,这里有这么多人在,可温暖了。”

“反正明天也是周末放假,孩子晚睡点,也是没有关系的。”

阿姨们看着安平撒娇时的可爱模样,纷纷为之动容,于是都帮着他说起好话来。

“都这么大了,还要赖在自己妈妈怀里啊!真是让人看了嘲笑呢。”

人群之中,一道独特的声音出现了。

今天是2024年6月20日,农历五月十五,是安平的虚岁生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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