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月把熬好的药汤端进屋时,何家父兄都已经醒转,正捶着晕沉沉的头,呲牙咧嘴地对视着。
“阿耶,阿兄!快把这碗药喝了,看看可还有什么不适,明日我再去请董先生来好好瞧瞧!”
何秋月终于长舒了口气,给两人递过药碗,才有些脱力地坐在一旁,方才因着情势紧急,如今一切落定才感到后怕。
“呀,小妹这头上怎么全是汗,快擦擦,小心别找了风寒!”
言罢便抬起了满是泥土的袖子,却被何父眼疾手快地用手一拍,只得悻悻收了回去,抱着药碗不吭声了。
眼见何秋月用随身的帕子擦干了汗,何父将嘴边的药一饮而尽,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腿重重踢了旁边儿子一脚。
“好端端地非要半夜去运什么陶土,这下好了吧,险些把自己埋进去!”
何家阿兄属实是被踹得不轻,一面揉着胳膊,一面悄悄往旁边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
“那不也是为了面个过桥费嘛!再说了,你不也跟着……”
“混账东西还顶嘴,我看你真是找打!”
刚才还卧床不起的两人马上生龙活虎起来,何家阿兄提着半只鞋就往门口跑,何父随手捡了个扫把就在后面追,场面一时极度混乱。
何秋月连忙拦在两人中间,边笑着打圆场,边轻轻去拿何父手中的扫把。
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何父勉强虎着脸松了口,把扫把随手放在一旁,瞪着儿子好半天才沉沉叹了口气。
“你小妹向来报喜不报忧,今日之事哪有她说的那么轻松,怕是没有那出刮骨验尸,你我定是凶多吉少啊……”
何家兄妹对视一眼,何秋月俏皮地咋了眨眼睛,示意对方不用担心。
于是,单细胞的何家阿兄便信以为真,蹭了蹭鼻子出言找补。
“哪有那么危险……再说了就算有人证物证,官府不也得秉公查案不是,还能由着那老贼说什么是什么?”
何父闻言嗓门又是一高,但却没有动手,良久,才恨铁不成钢地开了口。
“人证物证俱在如何定不了案,今夜若是没有你小妹,你我若有一人顶不住那酷刑,咱何家就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想过你小妹该如何?这世道,她这般的小娘子独身一人,又是在这杀人不见血的边境,该如何生存?”
刚才理直气壮的何家阿兄一愣,抬头呆呆地看着何秋月,略厚的嘴唇一开一合,半晌说不出话。
何秋月从未想过这种可能,闻言也恍了恍神,刚想开口打圆场,却被父亲抬手制止。
“近两年我虽不说,但明显感觉耀州不同以往。前些日子我去永川送货,闸道口竟出现了四五个说蛮话的士卒。这耀州啊,怕是要变天了……”
作为社畜,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坚持的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上的信念。
何秋月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安慰。
“我看新来的薛大人倒是个秉公守法、明察秋毫的好官,许是来此就为调查此事。阿耶也不必过于忧心,日后我们一家只管好好制瓷,旁的事官府自然会处理好的。”
何父闻言,眉间虽仍有忧色,但却并未再言,只是又叮嘱了何家阿兄几句,便拖着他去窑窖烧瓷去了。
何秋月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突然很想第六感失效,因为凭着看剧的经验,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她总感觉,今晚这事的幕后主使并非只为栽赃何家,背后怕是有更大的阴谋。
而且,这件事,怕仅仅是个开始,何家往后的日子,许是没那么好过了……
被简易改过的马棚并不隔音,隔着两三米远,薛清安就听到了一声声刺耳的嘶吼,以及血肉撕裂的爆鸣声。
马祥守在门口,听到动静几步便跑了过来,一边随意往湖蓝的袍子上蹭了蹭手上的血,一边皱着眉毛哑声嘲讽。
“也是难为宋县令了,府衙共用一个就算了,连这马棚都改成刑房了,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
到后半句时,马祥刻意提高了语调,抑扬顿挫间那股讽刺意味更浓。
陪在薛清安身边的宋县令虽已年过四旬,闻言还是不免涨红了一张脸,忙俯身拱了拱手,连连赔礼。
“这可真是折煞下官了!耀州山野之地,去岁军中需要屯粮,潘将军便自作主张把刑房给占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下官也极力保留,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委屈薛大人了,委屈大人了……”
薛清安也本想借马祥给自己探探底,顺便看看这些老油条是否可信,见敲打已够,便顺水推舟唱了个白脸,伸手扶起了宋县令。
“宋大人不必如此,马参军惯是心直口快的性子,还望大人切莫挂心,伤了彼此和气。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还是众志成城的好。”
言罢从身后拍了马祥一下,马祥虽不情愿,但还是故作有礼地对着宋县令行了一礼,“马祥一介粗人,向来有话直说,还请宋县令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卑职一般计较。”
语气虽平,但言语细听来也还算滴水不漏,宋县令纵心中仍有不快,也只能顺着台阶往下爬。
“是下官失职,没做好准备工作,怎敢心生不爽,还望大人见谅才是!”
薛清安闻言自是和煦一笑,说话间三人已走到马棚门口,马祥上前掀开竹帘,一阵血腥气便扑鼻而来。
还不止如此,被绑在中间房梁的贺二狗早已血肉模糊,低垂着头不省人事。
鲜红的血滴答滴答地落下,顺着早已被浸的黑红的印记,划出一条鲜艳的红线,眼见就要流淌到几人脚边。
薛清安看着宋县令那张发白的瘦削脸庞,以及那欲言又止的无措神态,向身侧的马祥使了一个眼神,对方便带着仿若逃过一劫的宋县令出了屋门。
行刑的衙役见到薛清安过来,慌忙放下了手中的鞭子,也顾不得满地的血污,一路小跑着过来行礼。
“回大人,疑犯贺二狗起初拒不承认栽赃嫁祸一事。这老小子,看起来瘦小枯干却是个硬骨头,直到卑职用出了祖传的龙刺鞭,这家伙才认了罪。”
这衙役约莫不到二十,枯草般的头发胡乱束在脑后,说完仍端端正正站在原地,黑亮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好像只有得到上级认可才肯退后。
嗯,不错,能干事也懂得为自己谋赏赐,是个可用的人,只是不知可不可信,将来还需警觉着才行。
“不到一个时辰,就让嫌犯开了口,确实不凡,叫什么名字?若是愿意,日后便跟着马参军当差吧。”
没想到刚才还老成持重的少年像换了个人,竟蹦起来高呼了两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抹少年人的羞怯,摸着乱蓬蓬的发髻朗声开了口。
“回大人,卑职名唤麻田。也……没什么的旁的长处,就是接了祖上传来的审讯活计……”
此刻正赶上马祥掀帘进来,麻田清秀的脸更是红透,犹豫了一下,才像宣誓一般继续说。
“马参军武科状元,威名远振耀州。若能在马参军手下当差,卑职自是万般荣幸,从此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定是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薛马二人微微一愣,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如果说方才在门口的马祥心中不喜,不愿意平白收这么个徒弟,在这一刻,那点不愉快因着许久未见得放声大笑,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上前一步,怕了拍少年单薄的肩,“本官从不随意收徒,念在你也有两份本事,拜师礼就免了。不过此事过了,好酒好菜可是免不了的。另外你这小身板还得接着练,身为捕快像根筷子还能得了,往后你……”
薛清安微微一笑,也不再理会身后二人的喋喋不休,径自往贺二狗身畔走去。
此刻的贺二狗已经缓了过来,双眼无神地翻着,被血污覆盖的脸因痛苦而抽动着,连薛清安过来也恍然未觉。
薛清安也不急,绕着他走了两圈,直到对方被自己看得闭上了眼,才不紧不慢地出声询问。
“贺二狗,耀州本地人,早年因赌博赔光了家产,便在边境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你栽赃陷害何家的事自有县令亲自审讯,本官今日来此,是想问,你与那个反贼同乡今夜是有何事要做呢?”
声音极低,却在贺二狗耳畔炸起了一个惊雷。
反贼?他只是收了米家大管家的钱,去官府报官说何家父子杀人就行啊!讲真的,他连那具所为同乡的尸体都是和捕快一起看到的,他哪知道那家伙是反贼啊?
虽然已经被打没了半条命,冒着被米家追杀的风险说出了栽赃的牵引后果,但这毕竟也罪不至死。
想到这,他睁着满是污浊的血红眼睛,定定地望向这位面容含笑的年轻大人,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早已说不出话的嗓子不住嘶吼。
薛清安早就察觉这贺二狗只是一个替罪羊,本也没指望他吐出除了米家意外的口供,见此情景更是有了数。
他脑中回想起方才所见的刺青,只觉此时越来越难以捉摸。
北地反叛军主要有三路,一是以蛮族为主的羌军,主要是在边境抢一些百姓的口粮;二是以一些难民以及罪囚组成的杂军,这些人早在去年就被潘将军率部或剿灭或归降;最后就是这年年才冒头的联盟军,这群人神出鬼没,极难发现意图,更是不知踪迹。
但也只有这支神秘的联盟军,才会在右臂的骨骼上纹上栩栩如生的叶状刺青,割肉刺骨,忍常人所不能,也正是这支反军的可怕之处。
既然栽赃是米家指使,那这反军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看来,今夜的米宅定会热闹非凡。
为官者当与民同乐,此般热闹,怎能少了他这个新任刺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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