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四十分,小雨已停,天色隐暗。
下城区商业中心,情侣大街。
刚下过雨,地上积水倒映出猩红惨绿的信号灯光,又被疾驰的汽车溅起破碎水花。
郁星晓在郁祈走到班门口之前,做贼似的从后门溜走了。
他不想见郁祈。
所以坐了一个小时的电车,又回到了这里。
三年前,他还在这里的某家杂货店打工攒学费。
酗酒的爸、赌博的妈、债台高筑的家庭和破碎的他。
而一辆黑色迈巴赫划破愁苦雨幕,停在杂货店前。司机下车,恭敬为副驾开门。
郁星晓看见车里探下一只锃亮的皮鞋,继而是铁灰色西装裤,长款风衣外套考究高昂。
相貌斯文俊美的青年凉薄打量他一眼:“岑晓?”
“从今以后,改回郁姓。”
-
郁星晓这三年过得恍恍惚惚,好像一个偷来的梦。站在喧闹的情侣大街,才能短暂地清醒。
他没什么朋友,以前没有,在伊兰斯顿公学就更不可能有。
唯一一个能说上话的,是逢颂。
真要说起来,逢颂跟他命运相当,也是豪门圈子的圈外人。
他是顶级世家逢家家主的私生子,被接回家族好几年了,依旧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样子。
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打着耳骨钉,戴着老式的插线式耳机,浑身上下的配饰当啷作响。吊儿郎当招摇过市,除了一张出众的脸,跟街头帮派混混没什么两样。
不过行事还算有分寸,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不给家族惹麻烦,家族就当养着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了。
郁星晓跟逢颂认识,还是在去年郁祈的生日宴上。
富丽堂皇的大厅,光彩夺目的美人,连番献殷勤的Alpha。
而郁星晓把自己藏在角落,像个灰扑扑的垃圾桶,难过又不甘地望着万人簇拥的郁祈。
逢颂一身日常便装,高脚杯里装可乐,溜溜达达地过来,挑眉一笑:
“你就是郁家的那个私生子?”
两个私生子惺惺相惜,很快聊上了。
郁星晓知道逢颂常在情侣大街上溜达,还知道浮色酒吧的老板是他哥们,所以去浮色酒吧找他。
来得很巧。
酒吧门口。
逢颂靠在重机车上,懒懒散散地玩手机。
郁星晓遥遥喊了声“颂哥”,冲他挥手。
逢颂掀起眼皮。
眉骨高,鼻梁挺直,五官俊朗冷峻,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凶和漠然。
插线耳机‘滴’的一声响,聊天页面跳出新消息。
文字消息,却似乎能听到发信息那人的温软语调。
【晓晓去你那里了吗?】
逢颂抬头看向郁星晓的一刻,手指一松,给郁祈回了个“对”。
然后他朝郁星晓一笑。
一笑,便露出两颗虎牙,平添几分阳光随和,冲淡了那股煞气。
-
傍晚十七点五十分,火烧云。
夕阳半垂,火烧云燎燎地红,昏暗余晖洒在远处破败的铁皮棚屋上,反射出刺眼的红光。
酒吧位置偏远,生意冷清。
逢颂陪着郁星晓坐在门口长椅,听他絮絮叨叨聊天。
他说上城区的礼仪很繁琐;说伊兰斯顿公学毫无人情味;说家里气氛古怪到他想离家出走。
逢颂耐心听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回一两句话。
他视线随意往远方看去。
下班时分,人潮如流。路口似乎发生了一场小剐蹭,三轮车侧翻,苹果橘子滚了一地。
三轮车主破口大骂;肇事老头倒在地上打滚叫唤;几个穿着时髦的白领嫌弃地绕路;好多路人趁乱哄抢水果;
一片吵吵嚷嚷。
执法警迅速赶来维持秩序,但下城区的居民惯会跟警察作对,也深谙“法不责众”的道理,大力推搡着警察:
“大事你们不管,拿几个橘子你们倒是管起来了?”
“对!你们就知道对我们作威作福,上次有个上城区的少爷开车撞死人,你们怎么不管?!”
“这路口修得就不合理!钱肯定都被你们这种人给贪了……”
警察也自有一套应对的办法,“砰砰”两声朝天枪响,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路边小孩子表情茫然,啃一口熟透的橘子,黏腻橘汁溅出来。
逢颂相当冷淡克制地移开了视线。
郁星晓说到尾声,忽觉不好意思。就好像他专门找颂哥抱怨似的,谁听多了不烦啊。
可他平常没有个说话对象,又只能找逢颂。
天色转暗,路灯挨个亮起。郁星晓挠了挠头,半讨好半道歉地说:“我要去买喝的,颂哥你想喝什么,我给你买。”
附近就有家咖啡店,不大不小的品牌。郁星晓以前路过时,总幻想着以后能毫无顾忌地走进去。
后来他才知道,上城区根本看不上这个牌子。
他拿着郁家给的黑卡,却永远做不到像郁祈那样松弛随性。
逢颂看着咖啡店的门关上。
通讯里又传来消息:[晓晓现在怎么样?]
逢颂:[活蹦乱跳。刚才还骂了你十分钟。]
通讯另一头,郁祈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他怎么骂的?]
[说你绿茶、虚伪,温柔都是装的……]
逢颂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他还挺了解你。]
郁祈并不介意这评价,反倒笑吟吟应下:[你也挺了解我。]
逢颂看着这段话,短促地笑了一声。
郁星晓或许说的是气话。但逢颂很清楚郁祈是什么样的人。
郁祈的通讯头像是一幅油画。
冷凋的冬日雪景。天光薄浅,雪地蓬松得如同雾霭,晕染出白茫柔软的雪色。
风动雪落,一枚鲜红苹果孤零零卧在雪地,被雪掩了大半。
他发来一条语音,声音清澈如雪:[天黑了,下城区不安全,你让晓晓早点回家。]
逢颂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同时银行卡收到一笔转账,落款是[雇主]。
-
晚上十九点零五分。
深蓝天幕洒满细碎的星,凉风拂过梧桐树,在路灯下投下斑驳树影。
甜腻的焦糖玛奇朵见了底,郁星晓抽了抽鼻子,说我要回去了。
逢颂随手把喝空的柠檬红茶投进垃圾桶,“我开车送你?”
“不用不用!”郁星晓瞥了眼他那拉风的重机车,连忙摆手,“我坐电车回去就行。”
“行。那我待会自己去兜风。”
郁星晓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逢颂。
他那个吊儿郎当不干正事的样子相当欠揍,十足十的社会蛀虫。
郁星晓忍不住劝:“颂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凉爽夜风吹过,逢颂微眯了下眼睛,没听清:“嗯?”
郁星晓的价值观是下城区养出来的,觉得过日子就得踏实,“你看你都二十多了,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你可以去家里拿钱,做点小生意,摆摊之类的……”
说着说着自己都意识到不对。
那可是商业大亨的逢家,是有多小家子气,才会劝逢家少爷去摆摊?
怪不得学校同学都总看不起自己。
郁星晓觉得丢人,含糊了几句,就匆匆转身跑了。
逢颂憋笑憋得辛苦,直到他背影消失,才低头给郁祈发消息:[你家弟弟挺有意思。劝我摆摊做生意。]
耳机里传来温柔回复,“摊子在哪,我去买。”
逢颂打字的手指一顿。
半响,嘲讽地笑了声。
郁家郁二,圈子里白月光一般的存在,永远温柔,永远体贴,永远善解人意。
-
晚上二十点三十分。云层遮掩月色。
郁家别墅。
院子里种着两颗木绣球花树,花期已过,但不知哥哥用了什么方法,一年四季都开花。
夜幕广袤深蓝,满树繁花似琼雪般发出皎洁的光,在风中婆娑摇曳。
郁星晓推开门的时候,郁祈坐在沙发。面上噙着浅浅笑意,细白手指随意挽起一缕散落的头发,给逢颂发信息。
——[你今晚还要去杀人吗?]
夜风灌入屋子,冰凉萧瑟。
——[嗯。]
郁祈收起手机,看向郁星晓,弯起眼睛:“晓晓,吃饭了。”
-
这顿饭吃得沉默。
郁祈不是话多的人,况且他知道郁星晓不爱跟自己说话。
倒是郁星晓在别别扭扭找话题:“这顿饭是陈姨做的?”
郁祈神色不变地点点头。
不是陈姨,是他做的。
郁家人都爱清静,所以除了两位管家,其余家政人员都由家政公司派任,一周三班倒,陈姨是新来的。
郁星晓刚来郁家时,度过了一段很是格格不入的时期。
家政阿姨擅长清淡菜式,好吃是好吃,但不合郁星晓的口味。
他在下城区长大,习惯了能直接带来味蕾刺激的重口味饮食,对郁家餐桌上的菜很不适应。
郁家父母不会关注这等小事,况且郁星晓一直在想办法迎合家庭,假装爱吃。
不过很快,餐桌上的菜式就变了花样。郁祈说换了新的做菜阿姨。
确实是换了。偶尔郁祈兴致起来,也会捣鼓一些菜色。不过他不会告诉郁星晓。
郁祈给郁星晓夹了一块辣炒排骨。
郁星晓低头吃排骨,一直在等二哥问自己,为什么躲着家里。
但他也知道,郁祈是不会问的。他总是包容他。
哪怕以前他打翻了郁祈的生日蛋糕,指着他鼻子骂他装什么好人,郁祈也只是笑笑。
郁祈永远会因为他代替了他的人生,而无限地包容他。
郁星晓闷头扒饭,心里却更烦躁。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人家郁祈虽然不是郁家孩子,但不是下城区养父母的亲生孩子。
他根本就无辜。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出生在下城区,也很快能凭借绝对美貌杀出一片天。
郁星晓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郁祈,本来满怀敌意和挑衅,然而郁祈朝他一笑,他就有那么好几分钟说不出话。
……非常非常丢人。
以至于到现在,他都不敢盯着郁祈盯太久。
郁星晓又偷偷瞪了眼郁祈。
郁祈不明所以,只好笑了笑。
郁星晓涌起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气鼓鼓地低头吃饭。
郁祈撩起鬓边散乱发丝,又给他夹了一只虾,问:“下个月就是你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
郁星晓嘟嘟囔囔:“还能怎么过,就跟以前一样呗。”
他一个不受欢迎的“私生子”,要不是看在郁祈面子上,谁会来给他过生日?
“我根本就不想过生日。”郁星晓无精打采地说。
母亲去世,父亲看不上他,大哥视他为空气。这种生日有什么意思?
郁祈柔声哄:“我帮你请你同学过来,好不好?”
“不了吧,家里人一起吃顿饭就行。”
说是家里人,也不过是他和大哥二哥。郁星晓问,“对了,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郁祈的笑忽然淡下去,低下头夹菜:“下周四。”
气氛在寂静中变得微妙。
郁星晓不期然想到老宅那一晚,一种古怪的酸涩和不安悄无声息攀上心头。
他想起更早之前,他刚回郁家那会儿。
书房没有关严实,他路过,听见大哥和二哥似乎在争吵。
郁祈带着破碎哭腔的声音,跟小钩子似的,“他才是你弟弟,你跟他才是一家人……”
仿佛在赌气,又仿佛撒娇。
然后郁星晓听到衣物的摩擦声,像是在拥抱。还听到郁斯然温声的低哄。
郁星晓不敢多待,落荒而逃。
-
郁星晓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扒完饭,把碗一推,噔噔蹬冲上了楼。
郁祈静静地坐了片刻,才起身回屋。
晚上二十二点整。夜幕深深。
月光倾泻而下,满地如水银辉,波光粼粼。
郁祈关上门,脱了鞋,地毯柔软的长绒漫过脚踝。
宽敞空荡的房间里,他赤着足,一步步走着,来到窗前。
月光照映出他纤长柔韧的身段。
雪肤乌发,唇色是微微湿润的醴红。秾丽又清纯,仿佛雪夜月光里生出的精怪。
但他眸色仿佛无机质,异常冷淡。
拉上厚重窗帘,月光被密密实实隔绝在外。
屋里陷入死寂的黑暗。
唯有手机亮出一点明光,又有谁在给他发消息。
密密麻麻的消息红点映入那双被世人盛赞的漂亮眼眸。
群聊消息目不暇接,私聊更是堆积如山。
@简一:[我和简二的任务快结束了,后天回来。你会来机场接我们吗~]
@原逐野:[阿凌又新开了家酒吧,请我们去热热场子。知道你喜欢安静,但也别总闷在家里,出来玩嘛。]
@空格:[好久没见面了,好想您……什么时候才能再去见您……]
@哥哥:[下周四到家。]
@X:[爆炸很顺利,期待下次合作。]
还有一条刚刚发出的好友申请,[秦望]。
夏令时最后一日,联邦小长假前一日。
晚上二十二点零八分。夜色如墨。
郁祈漠然地摁下关机键。
他一条消息都没回。
郁祈:忙/在吃饭/睡着了/去洗澡了/手机没电了/消息被系统吞了/对就是不想回,自己选一个喜欢的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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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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