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周四,晚上七点过八分,唐钟儿甩着手上的水珠优哉游哉从游廊走过来,晚风吹着枫叶沙沙响。
七点的上课铃早打过了,刚打完一场球赛,她脸上还很热,火辣辣地烧,热血还一股脑积攒在头上不肯散去。回来的时候距晚自习已经迟到了三分钟,她心一横,干脆绕道去洗手间洗把脸,在长廊里吹了会儿风冷却一下脑袋。
这回虽然没有赢过3班,打了个平手,但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取消了加时赛,照她们17小队的势头肯定能赢,比上一次被3班那帮家伙压着打好太多了,这次的平手就当迷惑敌人,下周正式比赛再见分晓。
她大舒一口气,先前积压在心底的不快都吐出来似的,一条腿越过廊下的石条凳,跨坐在上面,将头靠在柱子上,暮色渐深,她很快坐在黑暗里,看着游廊尽头一格一格闪着亮灯的教学楼,主干道上的路灯一直通向远方,外头高楼大厦星光闪闪,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霓虹滚动大屏照得半边天空透出夕阳一样的紫红。
直到感觉眼球刺刺地疼,汗水散去后脊背开始发凉,唐钟儿才站起身来,慢慢往教室走。
又是英语晚自习,不想上。
17班的教室在整栋教学楼二楼最右边,紧紧挨着老师办公室,据说这是A班独有的待遇。他们年级一共17个班,有三个A班,1班,2班和17班。至于为什么是17班不是3班,据说是他们班主任觉得3落在了其他两个班后面,不好,干脆直接要了最后一个数字,这样反过来也能是第一。唐钟儿始终不能理解这个逻辑。
游廊通向楼梯口的两侧种满了柏树,站在楼上俯视如山峦崎岖,站在下面仰望的时候又像云雾一样苍翠欲滴,唐钟儿每次经过总忍不住伸手摸摸,触感并不如云似雾,反倒像石头一样,扎手。
这次她也没忍住手贱,拽了一小撮针叶,还没收回手,忽然听见柏树后面传来响动。唐钟儿伸出去的手一僵,蛇?鸟?鬼?
各种形象在她脑子了转了一圈,她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以及越来越重的呼吸声……等等,这好像不是她发出来的。
她屏住呼吸,僵直身体等了一会儿,终于肯定了,那沉重的呼吸声是从树后面发出来的,并且越来越重。
她提着脚,悄悄绕过粗壮的树干,看见一个弯腰蜷缩的背影,很瘦,但骨架很标准,并不会给人一种瘦骨伶仃的委顿感。
还好,是人。
“你还好吗?”唐钟儿望着他隐没在夜色里的轮廓,有点不确定地问。
“……”
“同学?”唐钟儿又靠近了一点,看见他双臂使劲压在腹部,微微发抖,好像是胃难受,于是上前蹲在他面前,“同学,你没事吧?”
说着,想去拉他的手臂,又见他蚌壳一样的姿势,唐钟儿一时间左右为难,“同学?”
刚上自习,张允粲被李老师支使去复印室拿试卷,没想到刚下楼来,难受了一整天的胃忽然疼起来,来势汹汹,像是有人在胃里投了一把尖刺使劲摇晃,他踉跄着靠在树干上,想着忍过这一阵就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意识有点模糊,冷汗一部分流进眼睛里,**辣地疼。
一个声音忽远忽近传过来,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有点费力地抬起头来,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怎么又是她?
少女蹲在他面前,背着光,毛茸茸地一圈暖黄打在她身上。
只见她睁大了眼,一双偏圆润的凤眼黑白分明,秋水一样,眉心偏左有一颗很小的嫣红小痣,看人的时候特别像以前他喂的三花猫。
“张允粲?你……你没事吧?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校医院吧?”看清楚是谁,她好像更紧张了,张允粲不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尝试了一下站起来,但被胃里钻心地疼坠着趔趄两步,肩膀撞在树干上才稳住身形。
唐钟儿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急道:“放心吧,我不是人贩子,再说你这么大这么高,谁敢要你?走吧,再拖下去小心……”
说到这又想起那盒被打翻的午饭。不会吧?不会就是因为自己,害得人家胃病犯了,看起来还非常严重。他那几天请假不会也是因为胃病吧……一时间唐钟儿脑子里闪过诸多想法,愧疚感潮水似得将她兜头淹没,她简直想咕嘟几声。
于是说什么也要将人送到医务室,张允粲没料到她看起来个子不高,整个人细细瘦瘦,力气却出奇地大,又或许是自己疼得没力气,只能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往医务室走。
唐钟儿半边身体支撑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人,每走一步都要咬一下后槽牙,老天爷,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瘦的一个人,会重得像根电线杆子。
等终于到医务室,唐钟儿帮人交完费,便立刻背过身捂住眼睛,不看两个人,她晕血。
校医挂完药水,走回来的时候还奇怪这小姑娘怎么现在捂脸哭起来了,安慰道:“放心吧,你男朋友死不了。”
唐钟儿:“……”
什么呀,不是,别乱说。
“我们不是……”唐钟儿还没说完,就被迎面扔过来的毛茸茸的物体吓一跳,眼疾手快接住一看,是个老式热水袋,外面套了层白白的小熊罩子,软乎乎的,还有两只圆圆的熊耳朵支棱起来。
校医撕下一张复印纸,垫在册子下面,手上不停,语速飞快:“外面有热水灌点水给人捂捂会好受点。”
唐钟儿捏捏熊耳朵,闭嘴点头。
等她捧着热水袋回来,病床上的人双手规规矩矩放在两侧,已经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很端正,但眉皱着,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他本就白,这下双唇也没有血色,更显得眼下青黑。
唐钟儿走过去,轻轻将热水袋放在他腹部,她特意只灌了一半水,不至于太重压得人不舒服。
然后拉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他露在外面输液的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很冷。
想了想,又跑到校医办公室,又要了两个暖宝宝,校医听了她要干什么,直摇头,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一边笑:“现在才多冷呀,咦……怎么压在这儿了,两个?你不回去上课吗?”
唐钟儿坚定摇头:“不去。”
魔女小欧今晚应该不会查自习,应该。
校医也不在意:“那正好了,你守着,药水滴完了就叫我。”
等将暖宝宝放在他输液的手下面,唐钟儿又看看他眼下的青黑,一脸忧心。
高二都这么可怕吗?虽然她现在才高一,觉得不算太吃力,但也明显感觉知识量和难度和初中不是一个量级了。要是等到高二她也变成他这样,怎么办?
不行,现在为时不晚,她还能亡羊补牢。
唐钟儿从口袋里抽出半张下午数学课上没写完的试卷,没办法,一中的传统就是手不释卷,她本来要揣一个单词本的,虽然不一定会看,但图个安心嘛。可惜为了占排球场,她一下课就飞奔出来,来不及找不知道塞到哪里去的单词本了,于是顺手抓起没写完的数学试卷就塞进校服口袋里,还好口袋够大,试卷有了,但是没有笔……她又跑到校医那顺了只笔过来。
唐钟儿将试卷垫在床边,敛眉算起来,时不时抬头注意着头顶上的药水,期间还帮人换了一次热水袋里的热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允粲动了动干涩的眼球,先是感受到天花板上惨白的光线,然后是腰上沉甸甸热烘烘的触感,接着又听见耳边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他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低头看见趴在床边安安静静写试卷的人,少女写得很认真,但不一会卡住了,她把笔戳在脸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窝,不对,于是又划掉,反复几次,却也不见她恼,眉头也没皱一下,倒是难得好性子。
张允粲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她脸上被戳出几个红印子,才开口:“倒数第三个条件代错了,推不出结果的。”
唐钟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这回顺畅多了,她三两下写完,得出的区间数特意写得很大,挤占了所剩不多的全部空间,整个卷面看上去像是整容失败还沾沾自喜咧嘴笑的人脸,说不出的怪异。
张允粲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不能被污染。
唐钟儿写完了,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飞快看他一眼:“你醒了?”
张允粲:“……”
他要是不醒,谁提醒的她?
唐钟儿也不在意他的冷脸,本着照顾病患的原则,她站起来又撕开一个暖宝宝,示意他抬起手来。
张允粲望着她:“不用了,谢谢。”
唐钟儿余光瞄到输液管上所剩无几的药水,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将下面那个已经冷掉的暖宝宝拿走,放上一个新的,又将他的手放上去。
然后她看见他微微睁大的眼睛。
搞什么?她动作明明已经很轻了,轻拿轻放,还这么贴心,他为什么一副黄花闺女被占便宜的表情?
唐钟儿哼了一声,抓起试卷转身朝办公室走。
张允粲望着她摇晃的发尾,手腕上还留着温温热热的触感,等了一会儿,校医拿着一个托盘过来,将最后一瓶药水给他挂上,又给他指袋子里的药,嘱咐什么时候吃,吃几次,
张允粲一直安静听着,等校医交代完要走了,他才干涩开口:“刷校园卡吗?”
校医奇怪地看着他:“小姑娘已经付过了,没和你说吗?账单在袋子里。”
张允粲朝空荡荡的大门看了一眼:“她走了吗?”
校医:“可能是吧。”
张允粲垂下眼睛,点点头:“谢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