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赛后就是期中考。

学校论坛上每一届都有人吐槽，一中就爱搞这种事，什么践行多元学习、全面发展理念，课外活动多是真的多，但一场活动后面必然会跟一场考试，就算没有什么大考，月考周测也免不了，为的就是让学生在玩的时候不忘记学习才是第一。美名其曰“放马还得栓绳”，一张一弛，收放自如，才能实现学玩两不耽误。

效果是有的，一中是全省重点高中，但却以管理宽松、活动丰富、多元发展闻名，靠的就是学生自主性。其他学校也想模仿，却几乎没有成功的。

一中学生对这种制度恨得牙痒痒，吐槽学校变态，参加个活动总提心吊胆，见缝插针地学习。不过不妨碍一些大神，玩能玩得很好，学也学得让人羡慕。

周六一早，距离第一场比赛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球场上已经站了好几拨人，不同小队穿着不同颜色的队服，凑头低语。商量了一会儿，周远舟挥着手，大声招呼：“各位，热热身，来一场吧，正好我们3班和17班都抽到了下午场，现在打一场也不会影响下午体力。”

众人大清早从被窝爬起来当然也是为了打这一场，不过大家都明白这是场热身赛，不用尽全力，毕竟只是为了找找球感，要是不小心拉伤挫伤，耽误了正赛，那才是得不偿失。

不过双方旗鼓相当，比分吃得很紧。

最后三分了……

唐钟儿紧盯着飞来的炮弹似的球，咬牙矮身一抬！球笔直向上飞出去，她大喊：“罗薇！！”

罗薇丝毫不掉链子，起跳，击球，动作利落，唐钟儿一声“好球”还卡在嗓子眼，就见那球旋转着越过高耸铁网，伴随着阵阵惊呼，直直飞进球场后面的居民楼去了。

众人张大嘴，面面相觑，都绷不住卸下紧绷的神情，一个接一个笑出声，唐钟儿望着转过身来，一脸无辜的罗薇，一时间不知道该夸她早餐吃得足还是夸她力气大，扶着腰也跟着笑。

清晨凉气飘身，过了七点，天边亮起一道霞光，球场上稀稀疏疏站着少男少女，柔柔的光影打在他们身上，明亮蓬勃。

球飞出去了，一时间众人勾肩搭背闲聊起来，周远舟手背遮住晨光，往居民楼那边望了两眼，说：“今天要不就这样，我看他们比赛的有的已经来了，等我们捡一趟球回来，估计也打不了多久了。”

大家都点头，收拾收拾东西，想看比赛的留下来看比赛，瞌睡虫还没餍足的准备回去补觉，难得一个周末不用上自习，多好的补觉机会。

唐钟儿喝了口水，球场后面的居民楼是原来隔壁师范学院的教职工公寓，后来师院搬走了，大部分地方划给了一中，教职工公寓便被单独隔离在外，成了一个居民区，现在里面住着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退休老教师。

苏女士上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就住在里面，上次唐钟儿还跟着她一起去拜访了老爷子，对路还算熟悉，她转过头对旁边正在穿外套的周远舟说：“我去捡球吧，下午我直接带过来给你。”

罗薇忙说：“我打出去的当然我去捡，不过小钟你会陪我的吧？”说完冲唐钟儿眨眼卖乖，唐钟儿看她挤眉弄眼，噗嗤笑出声，说：“都忘了你这个罪魁祸首，当然……不会。”

“太冷漠，真伤心。”罗薇一脸平静地松开挽在唐钟儿胳膊上的手。

周远舟看着两人，眼角抽抽，还没说什么，忽然居民区里传来几声喘着粗气的骂骂咧咧：“小崽子们都第几次了！一天天净往这儿丢球，是打排球还是投篮？闲得慌，力气没地使！”

三人对视一眼，跑过去，就见居民楼下，大理石桌前，一个老大爷大步走过来，胳膊上正夹着刚才飞出去的那只球，眉头皱得宛如烧焦又泡发的煎饼，仰头看见他们三个，骂得更起劲了，一脸“说的就是你们几个小崽子”的表情，单手提着球，用力往上一抛——

三人脑袋跟着飞起来的球，像被逗猫棒吸引的猫，头跟着球转动，那球滑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跃过铁网，稳稳落到三人面前。看似轻松一抛，却能做到这么精准，要知道他们站的球场要是平移过去，应该是在居民楼的二楼，在加上球网高度，最少也有五六米高。唐钟儿忍不住说：“大爷好臂力！”

周远舟也目瞪口呆，顾不得落在地上的球，双手扒住球网：“卧槽！哎，等等，大爷！老师！等等，教教我呗，怎么练的？”

老大爷站住脚，乜他一眼：“想学啊？”

周远舟疯狂点头。

大爷摇摇头：“多睡睡觉吧，黑眼圈遮住我太阳了，一把骨头晒不到太阳，补不了钙，马上散架了，教个毛。”

周远舟愣住。唐钟儿和罗薇憋不住了，哧哧笑出声。

老大爷背手就要走，突然后面有人喊他：“哎，老齐，又在逗小孩了？”

老齐扬起眉：“明明是小崽子们球砸我门上，好悬没给我那门砸出个洞来。”

后面那人笑道：“那上我家来，我家门砸不坏。”

等那人走近了，唐钟儿眼睛亮起来，招手喊：“吴爷爷！”

吴缙眯眼一望，笑容更和蔼了些：“小钟儿啊，起这么早打球？还惹得老齐这么大火气。”

老齐奇道：“谁呀？”

吴缙说：“81届学生的女儿，小苏，你应该不记得了。”

说着又冲他们招招手：“下次小心点，不然老齐下次要把你们的球都拿去卖废品了，你们不知道，他那门位置生得好，这个月呀，被砸了不下五次，每次都跟放炮仗一样。”

三人忍不住笑起来，罗薇道：“齐爷爷，不好意思，我去给你修门吧？”

老齐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修什么修，不再给我门一球就谢天谢地，小丫头这么大力气呢。”

吴缙拉着他：“走吧走吧，再晚就没场了，你怎么不说他们那群老家伙腿脚那么快，每次晚去半分钟棋盘就抢得精空。”说完拉着老齐往外走。

周远舟一脸不舍目送俩人离开，捡起地上的球，说：“那我走了，下午场上见。”

17班小队一路高歌猛进，杀进了决赛，众队员商量打完最后一场，拿了冠军，他们就出去好好庆祝庆祝。

全年级一共十九个班，3班和17班没有悬念，进了决赛，也算幸运，两个最有潜力的班在数轮抽签中都没有对上。两个班在训练的时候就对打过无数次，除了一开始17班稍落下风，后面几乎每次都以极其微弱的比分差结束，输赢基本对半。

其实考虑到3班队里有三个体育专长生，而17班一个都没有，但能和他们打个平手实属不易，因此，这场决赛也被全年级关注，平常也喜欢约着打球的几个老师更是一场比赛也不落下，站在一边抱臂低语，面上含笑，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

或许是前面的成绩太过耀眼，现在对上难缠的3班，压力一下子上来了，17班小队众人围在一起，听着队长唐钟儿重复之前计划好的策略，等热完身，唐钟儿看大家都面色凝重，也不像之前比赛前那么一脸势在必行，她笑道：“别丧着脸呀，要丧也等我们赢了3班，装样子给他们看再丧。”

罗薇轻轻给她肩膀一拳：“你倒心大。”

赵淳熙一脸忐忑，听了她的话，想笑又笑不出来，在脸上扭成一个愁眉苦脸的形状，唐钟儿看见她，走过去用手捧住她皱着眉的脸，揉了一把，拇指展平她的眉头，微微弯下腰，笑着说：“好啦，放心，我们会赢的。”

赵淳熙愣住，僵在原地，等罗薇从后面推推她的肩，说“走吧，上场了”，她才反应过来唐钟儿已经拿着球走到球场另一边去了，她偷偷弯了弯唇，跟着在队伍末尾，脚步不自觉轻快了些。

赛哨一吹响，唐钟儿抛起球，视线随着跃起的球转到碧蓝的天空，此刻她眼里只有旋转的球，然后跃起身——少女利落的身形像初春杨柳，柔而不弱，矫韧待发，只听一记脆响——落针可闻球场瞬间响起一阵欢呼叫好，又是拍手又是嬉笑，那球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地一下落地不起！

开门红！

她听见罗薇大喊一声：“好球！”

对面周远舟低声安慰队员：“没事儿，让他们一个球。”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决赛，一路势如破竹的3班居然连连失误，两班私下里对打训练赛，最多分差不会超过三分，虽然前四局有惊无险拉了个平局，但现在到了第五局，也就是最后一局，居然拉开了七分之差！

眼看对手越胜越勇，士气高涨，反观自己这边被打得垂头丧气，咬牙冒汗，一向对自己小队很自信的周远舟也忍不住面色凝重，盯着对面又抛起来的球，浑身紧绷。

唐钟儿没想到这局会打得如此轻松，眼看17班比分遥遥领先，3班根本不在状态，她突然觉得不尽兴，不过自己班赢得冠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由得呼出一口气，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人一旦放松，心思就不由自主往外飘。

事后想起来，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俗话说大意失荆州，显然她没有好好体悟前人的经验之谈。

当时她仰起头准备看球，余光却忽然看见球网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越过围观人群和雀跃的面孔，她看见张允粲站在青绿色的球网外，眼神似乎正在看……她？

事实证明，做事分心有风险，她神刚分一秒，旁边队员突然往她这边撞过来，整个人往前一扑，垫起周远舟扣杀过来的刁钻至极的球——

她心一惊，下意识想让，又想跳起来扣球，又怕踩到队友，慌乱之间身体先做了反应，脚已经腾空了，下一秒，左脚发出“咔”一声脆响，一瞬间唐钟儿怀疑自己把骨头压折了。冷汗像雨一样落在脸上，她唇上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趴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

和刚才扑倒在地的队友双双面朝土背朝天齐排排趴在一起，唐钟儿觉得有点滑稽，还有心思嘲笑两人这样子，像是在做什么奇怪的祭祀仪式。

球场上两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裁判最先反应过来，吹了哨，尖锐的哨声像划开暂停键，一瞬间惊叫声吸气声大喊声潮水一样淹没了唐钟儿的耳朵，她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只能感到耳膜里嗡嗡作响，尖锐的痛感像刀贴着小腿骨头一路往上剔她的肉，牙根都隐隐作痛。

等她缓过劲来，眼睫毛都被生理泪水浸湿了，她嘶着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计赛老师小跑过来，蹲下身问：“没事吧？能起来吗？”

“老师，可能需要去趟医务室。”唐钟儿缓过劲来，觉得自己是站不起来了。

罗薇挤进来想拉她，却被人抢了先，她顿住脚一看，赵淳熙面色焦急，弯腰架住唐钟儿右边胳膊，声音急促：“现在就去吧！”

说着转过身，把后背袒开，“上来，我背你。”

唐钟儿看着她单薄的脊背，疑心会把她压折了，往后一缩，急道：“赛还没比完，别管我了，快替补一个人，马上就比完了，比完再去也不迟。”

本来还一脸担忧跑过来的周远舟一听这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气又好笑，叉着腰站在旁边，想说“你怎么知道马上要比完了？”又见她疼得嗓子发哑，唇色苍白，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裁判老师拍拍赵淳熙的肩，也劝：“你背不住，旁边那个同学，麻烦你一下。”

被指到的围观男同学满脸通红，犹疑不决，唐钟儿忙说：“真没那么严重，我到旁边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老师狐疑地看她一眼，唐钟儿将手撑在赵淳熙肩膀上，直起身，低声说：“我可以一只脚走，你扶我到旁边看台上就好。”

唐钟儿单只脚蹦到看台坐下，她低头一看，脚踝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像一个发面馒头，她轻轻碰了一下，钻心的疼回报了她的手欠。

这个插曲轻轻掠过，比赛继续开始，场上又一片火热。

她转头，刚才那人早已经不见踪影，像是她的一场错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闷闷的，秋风一吹，她忽然感觉有点冷，就向前弯了弯身体，将冷汗浸湿的脊背从冰凉的石阶上挪开，然后强迫自己专心看比赛。

虽然她这个主力不幸下场，3班因此又多挣回来几分，但前期差距实在太大，已经力不能挽狂澜。等如愿以偿看到自己班赢了，她被自己小队簇拥欢呼，一张张明快的面孔上沾着晶莹汗珠，秋露一样在阳光下发光，她感觉无数双手拥抱自己，刚才那点郁闷很快被昂扬的风吹散了。

只有一个人笑得很勉强，赵淳熙悄悄凑到唐钟儿身边，低声说：“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唐钟儿惊讶于她对自己这样上心，很是感动：“那就麻烦你了，你人真好！”

罗薇推着轮椅过来，凉凉道：“那我呢？”

唐钟儿被扶着做到轮椅上，仰起头虚空送出一个飞吻：“薇薇你也好，你们都是天下无敌超级好宝贝，我何德何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大家被她耍宝逗得大笑起来，周远舟输了比赛，也不恼，看了一眼她的脚，说：“肿得快和排球一样大了，再不去小心以后站不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推推搡搡把她送到球场外，唐钟儿好说歹说才说服大多数人回去休息，最后只剩下罗薇和赵淳熙一左一右推着轮椅，送她到医务室。

一进医务室大门，校医看她们那架势，嘘了一声：“又来了，这也没隔多久，怎么摔成这样了？崴脚了？”说完蹲下身捏捏她的脚，“别躲，这疼吗？”

唐钟儿眉毛蹙成一团，苦着脸点头如捣蒜。

“你扶她到床上躺着，脚支起来。”

罗薇点头，将人扶上床，校医去拿碘伏和棉签的间隙，罗薇抱臂问：“你什么时候来过医务室了？怎么校医老师和你很熟的样子。”

唐钟儿说：“上次送一个同学来医务室，恰好是这个老师值班。”

罗薇说：“就是你旷了一整节自习那次？崔老师吓得就差报警了，姐姐你心也是真大。”

唐钟儿嘀咕：“谁知道他那天晚上会去查自习，本来英语自习都没人看的嘛。”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转过头赵淳熙不见了人影，过了一会儿，校医端着托盘走回来，蹲下身道：“把裤腿卷上去，消消毒，手肘上也破皮了，别动，别蹭到被子上。”

唐钟儿咬牙忍着痛，试图分散思绪，校医老师脸上一架细框金丝眼镜，口罩遮住半张脸，能看见眼角细细的纹路。

听见唐钟儿压抑的吸气声，校医动作更轻了，用沾满碘伏的棉签擦掉她手肘上细碎的尘土，叹气，“每年这时候都要送过来几个，年年说安全问题，总不长心。”

“意外啦。”唐钟儿接口。

“意外多了就不是意外了，是不上心，伤筋动骨一百天，去年我家里老人扭了脚，养了大半年还不很利索。还好你们小朋友代谢快，恢复力强，好好休息，个把月就好了。”

唐钟儿闻言，抿唇：“要养这么久啊？”

“这算轻的，这只脚这段时间少用力，最好抬高架着。等会让家长接去外面拍个片，看着一个是没伤到骨头，主要看看韧带，最好做个核磁共振。”

唐钟儿乖乖点头。

说话间，又有一群人拥着一个人进来，看样子也是摔伤，校医习以为常，拧起碘伏盖子，摇着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