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死物

《死物》

无法守住血液流失的温度,人便会慢慢死去。

小内侍跪在地上,持续保持谦恭的姿态使他手臂的肌肉紧绷而发颤,但没有办法,他只能高高上举托盘之物-----是一块软白的丝绢。只稍一眼,便能看出残留下的边角是被裁剪下的凌厉痕迹,没错,是凌厉,而不是破碎。大概裁剪它的人抱持了了不得的坚决之决----这上面凝结了某一人的意志,不愿意丧失、消散,甚至死亡。白与红的对撞,特有的保留了生存的挣扎。

那强烈融合在一块的微妙色彩,令人看了分外不适.....一片鲜红,一片雪堆里起伏如波涛的鲜红。

赵怀遐只是转过眼眸,到底没有翻开这一物。

【跟上来。】他撇下林元復,这话是对那内侍所言。

而身后,更远的地方站着掌膳的宫人,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来劝这位新君保重身体,只能以目光远远送他而去。

人活一世,并不全然皆知自己所求为何,抑或是所求之物是对或是错,有时于自己是对,于别人是错,有时于此间是对,于来日是错。有些人活在世上很清楚所求是什么,与此相对,另有一些人不断颠沛在所求之中...身处囹圄...终生不悟,但那却也并非可悲...

悲在何处?

悲在赵津元本盼望母亲能如春芽鲜活,却根本不知自己母亲的所求是什么..

悲在他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却仍然想要追寻所求之物。

赵怀遐无声来到地牢,站在赵津元的牢房前。若只以铺满草屑的程度来说,眼下这件牢房算得上洁净之所;但赵津元所饰腰带以金玉镶嵌、一身华服锦衣乃绫罗绸缎所制,与此地格格不入,这里本不该他来,他却在此落了地,是以这间牢房又不同起来。

赵津元留意到了光影,回首看了一眼来人,他没有吃惊的神色,黑白分明的双瞳望向四哥时,秀气地带了笑意,只笑了一下,他便又把目光收敛在眼睑下,默然垂了下去,【四哥能让我如意一回,那该多好?】

赵怀遐闻言,踏入室内,【那年你夜奔宫道...不也是想见我?】眸光微冷,流转在赵津元的周身。

目光淡淡而倾,清冷黑眸颇有讽意,只用一根纤巧的银针,将一个连夜晚也藏好的秘密,刺扎挑破。

赵津元目不动,眉头却痛楚地一跳,他垂下的眼睛在一瞬间露出惊疑而了然的变化。赵津元的心更冷了,他不得不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来重新看待这位兄长,原来-----他都知道,原来.....

失笑、哑然失笑,赵津元忍不住从内心深处轻轻笑出来。

赵怀遐冷眼旁观着弟弟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等待他渐渐笑声停息。确实,他深刻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慈悲为怀。堆进来的新草还是原野上的气息,等待的过程中,赵怀遐捻过一根算得上笔直的稻梗,指腹托着它转在手上,根茎的硬度使他伸出一指轻易折断,捻下了些不重要的碎梗,良久后听到他说,【不会有你想见的人...只会有你不想见的人、不想听的话...】

二人对立,却是静默良久,赵津元最终道,【哥哥又怎知有人不想听不想问?无非你也是担心..】他抬起头,【如斯贱地,却劳哥哥屈尊降贵-----可我不盼望哥哥杀我,兄弟阋墙,却不好手足相残。】

赵怀遐听到‘不好手足现场’时,眉宇怒气顿显,手中茎根啪嗒一下折断,他阴冷着眼睛,哂笑一声,【你竟虑到这个?怎么---】他翛然旋身,黑眸锐冷,一把掐过赵津元下颚托起,高高俯视,【杀大哥的时候没想过?】

赵津元脸颊不受控制一抽,终究有丝丝痛意交汇在眼角,赵怀遐不想看,直接将托住他的那只手甩出,袖子打在赵津元的脸上。

【想过....】他说,【..想过很多回,每回想完越增痛苦---倒不是满怀愧疚的苦,而是自身之苦,哥哥一定不会懂的,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躲在石榴花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会知道落坐在幸福身边,被幸福所刺痛的感觉?---曾经你教我以心换心,呵-----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教我,二十多年我自己体会出来了,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我母亲没有得到过,我也同样得不到...】

【你所求为何,你这愚蠢的脑袋已经想不明白了是不是?】赵怀遐越发冷言,【你夙夜难安,千忧百虑不明,只能想到幸福的前边有玉明和兄长挡着你?】赵津元心口一震,欲言相辩,却见四哥近他身,贴他耳,万物终有一碎,【你再好生想想,玉明走的时候是谁在身边,哭得是谁---嗯?谈幸福?幸福可不是这种廉价的东西,需弑君杀亲以此证道,你忘了你自身之苦了是不是。】

【你是人,她也是人,你喊玉明二妹妹,她也唤玉明二妹妹,你不痛的时候..】说到这里,赵怀遐声线已然微哑,【她和我一样。】

黯然下去的话音令赵津元微微的愣了一下,他默然,低着头看,膝边垂怜而来的日光也渐渐薄淡。

石窗边天光微散,赫然可见棉云翻卷。

风吹进来冷了不少,赵津元没能感受到,他犹豫着,【我和哥哥大抵是两个人....】开口后,又止住。这种不同并非来自嫡庶之别,每个人拥有的才能是不一样的,而有些人生来就有所不同,并非是后天习得而成,他深刻明白二人之间的沟壑,但....他突然意识到这种‘谈心’是没必要的,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个必要。【...想必哥哥自今日后开始总揽政事,位摄政之荣,愿哥哥慷慨,赐弟弟一席之地埋了了事。】他以手贴额,用最诚恳的姿态俯首叩拜,【只望哥哥饶恕母亲,她一概不知,你知道的,不论赵家还是天家,她从来是默默忍受。】

俯身于一人膝下,玉面贴地,呼吸间,唯有尘土潮湿的腥味。

赵怀遐听他所言,眼梢留了一隙目光透过石栏望在了外边小内侍的托盘上。

【你母亲么...】

他声音淡淡,神色仍如平常,【如你所言,我二人确实不同,四哥曾经有求生之难,于你而言----却是有求死之难..】

面对赵怀遐不杀他的事实,赵津元反应平淡,已无深究之心,他只好坦言,【罪臣虽未杀胞妹长兄,然胞妹长兄却也因知情不报而死,其罪该无可赦免,其恨....哥哥当恨在心头。】

【不错。】赵怀遐如此说,【可是我想问问,津元---你所求到底是什么?】

【求死。】

【然后呢?】

然后...

赵怀遐的话令他的心弦一动,他想起母亲灰色的脸庞,落寞地躲在暗淡不已的帘屋里,尘埃厚厚地盖住了她的颜色;他知道,会有一瞬间令人羡慕的光景从中闪闪发亮地破屋而出,他一直这么期待着---轻淡的绛红、像流星尾巴一样的火光最后从帘帐里飞落进他手上,是的-------那是他不断回望的‘起点’。

也是他奔赴在甬道上的勇气。

他曾经想的是-----如果我是四哥就好了。

后来他又偷偷这么想----如果不是四哥就好了。

但最终他想到的是-----这个世界他不该来,这副样子,他不愿活。

【我希望.....她能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我会告诉她,她当年抢了我的橘子还没真正还来...我想她一定会困惑,会再度忆起那一段只关于我的记忆。】遗忘的曾经倘若再一次想起来,即使不在意,它也会潜在一个人身体的某个角落,【如此....即使与她共度余生的是哥哥,我也会在她的记忆中闪闪发亮。】

赵津元抬起了他的头,昭告了他的所求。

此时此刻赵怀遐才知他心底想的是什么------杀我的人会是你----这个‘你’不是哥哥赵怀遐,而是当年抢了他橘子的嫂嫂墨兰。语言如刀可杀人,语言也会变作种子,种子生根发芽,勒紧血肉逐渐壮大,赵津元想死,想以自己无用之躯的死来完成自身所求的有用之事,唯鲜血浇灌它枝叶茂盛才会闪闪发亮。而墨兰也会如他所愿,以自己的记忆不断抚育那颗曾经的种子,再以种子生树的闪闪枝叶来回忆当年二人的相见------即便向着未来前行,想必也会有一片碎叶式的她被留在了过去。

赵怀遐想着心事,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冷淡嘲讽的笑,知道了赵津元的所求他已经没有话了,于是,他准备离开这片地界,只是在离开前,他忍不住再一次以兄长的身份,温和地提点他一句。

二人为什么会是两个人?他不明白的沟壑在哪里?他们虽是兄弟,根本的区别是什么----

【知道你错在哪儿么?】他清冷的黑眸落在铁栏外那一小内侍身上,【如果我是你就会这样想------没有四哥就好了..】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飘下来,全程没有提到一个杀字,但赵津元听在耳里,仿佛最后一句凝结了一个不择手段的杀字,轻飘飘入了他的耳。

【进来..】

赵怀遐朝栏外一直等待的小内侍使去眼色,小内侍一个激灵,忙不迭躬身匆匆走近。在他们擦肩而过时,赵怀遐又道,【父亲走时,说的是我们三兄弟... 我想这个噩梦,你必须做得更久。】

赵津元听着动静看向他的背影,四哥的话犹如天窗外破碎的冷风,轻薄如刀刮过耳际。这三人之中,神情最为哀痛的却是那个手托娟白之物的小内侍,他在与赵津元的视线相对时,匆匆间,却率先红了目。温度流失后,不仅人会死,物也会死。

不过是一物,赵津元的心跳却陡然停了。

他曾以为抱有死志的自己,一颗心,是千窑万窟里烈火烧破出的。

赵津元的噩梦会做到哪儿,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噩梦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他的人生有多长,决定了他的噩梦会做多久。

不过,英国公府的噩梦,大约是从前几日开始的,这里有不少人很清楚它开始的日子。如今胆战心惊活着的又岂止他一家?与威北侯府乃姻亲关系的邹家已被批捕下了监牢,更有甚,郑氏一族也被牵连在内。一些心里灵活的人眼里看得清亮,这一次除了确切参与谋反的沈邹两家会被彻底清算外,盘踞军中长达几十年的张郑二姓也开始要倒了,剩下的军中直接派系便就梁顾二府,顾廷烨是赵英策的左膀右臂,梁家也是边疆一道大门。

西街新宅。

管家先一步掀开帘子,盛长枫箭步似的钻了进去,他心里的挂念浮现在了脸上,多年未见,林噙霜也立刻从椅子上起来,上前接住相奔而来儿子的手,母子团聚,林噙霜为他平安归来而落下一颗泪,【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怎么样?你妹妹好不好?】林噙霜看着他安然无恙,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娟子拭着眼角泪意时,一面关心起墨兰的境况。

【也好。】口中这么说,长枫内里心头微跳,他寻思妹妹的状况怎好给母亲道明?经太医诊治并非急病致昏,可他出宫前也没有听闻墨兰醒转的消息...他生怕犹豫过多教林噙霜担忧,便起了安抚的心思,【也好的,不过她劳累至极正休憩着,也没受伤,舅舅亦是。】

一家人平安,林噙霜松了口气,【幸而平安无事,那-----蕴安如何?】这是不得不令人担忧的问题,她想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变,如今外街上仍乱糟糟的,不时有轻卒来回巡逻...... 这让人不禁想,皇帝能好么?听人说宫里的沈太后也是沉疴在身..

盛长枫有些回避了母亲的探究,他欲言又止,却不好说。听舅舅所言,这君王的冠冕将是落在他妹夫的身上,不是以摄政身份,而是以王的姿态登上黄金打造的宝座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所,也是多少工匠呕心沥血的巨作,人们在黄金之色后涂抹了尸骨成山的朱红,想见一见它的风光,青天之上。

赵怀遐要成为天下臣民的王。

【儿子想说..儿子这小小破店不知还能不能开得下去..】他扶着林噙霜,长眸流露出一丝轻微无奈的笑。

【为何?】林噙霜因话而提心,更是忐忑不安,她多么怕女儿不幸福。

【阿娘,你有想过妹妹她....有朝一日会母仪天下么?】这句话,是长枫发自内心深处而问,林噙霜看起来不知是震惊过度还是因为儿子的话而在出神,她的表情怔愣。

长枫郑重却轻声,【她将是来日的中宫之主。】

这兴许是林噙霜从未想到的事儿,她不得不从自己堪称久远的记忆里来重新看待这一切----她的母亲林青山是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她自己是走进去后又重新走了出来;没想到...岁月轮换,她会在今天看到----她的女儿要从外面走入那座王城里....

林噙霜失神,回想往事,当真借了盛紘的吉言。她轻笑,一双眼睛亮亮的讽意,有快意,也有一丝迟钝的痛----让盛家人好好想着去吧。

从葳蕤轩到寿安堂的路不算太长,而华兰又走过无数回,她亲自用脚下这双绣鞋丈量过,它没有伯爵府自己一角屋隅到婆母的正房那么难走;也没有去澄园的路长;最远的,是昌王府门口一路行至万乐楼的那条路。

可如今她一样怀着忐忑的心,走在去往寿安堂的路上,忐忑的心有恐惧,也有一样连恐惧也压不住的澎湃似的欣悦,这是不同的地方。华兰似乎能感受到,她原本满满当当的身躯,在胸口处开出一个虚无的洞口,漂浮无力的同时,又能感到它胀大的沉重与痛。

近到寿安堂的门槛外。

【哥儿还好,些许红印当晚便消了。】

说得是明兰的圆哥儿被林氏生的小儿打了的一事。华兰亦有听说,不过是听下人所言。说是那晚两个小孩意外碰上,因为口角之争打上了。具体原因为何还是海朝云同她讲了明白-----这也是冤家路窄,算得狭路相逢。原来那晚柳氏领了穆琚回来的消息瞬间四通八达各个院落,且不说王若弗晦气的脸色,盛老太太亦多微妙,仆妇下人们嚼舌者多。

圆哥儿算不得多大的年纪,却得明兰聪慧,他甜言蜜语地赖哄着人说与他知道。旁人却欺他年纪小不懂事,说笑逗着玩,可也教圆哥儿听出了陈年旧怨。他都是知道的,父亲常说母亲小时在母家过得不易。儿大护母,圆哥儿心中亦存了气。他自小生得漂亮,一副皮囊承袭母亲明兰,又是侯府二公子,自小受宠无数,便是嘴巴毒损了些,旁人见他仍乐呵呵夸奖他小小年纪鬼灵精怪。所以他当晚一见家里有个陌生的孩子来了便故技重施,‘心直口快’地言语轻薄。穆琚小小年纪却不和他开玩笑乱说话,根据他在家打架的经验这种场面应该要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于是上前一个勾颈,再一个踢倒下腿直接放倒在地,瞬间功夫,把毫无防备的圆哥儿压在他身下坐着。满脸通红的圆哥儿动弹不得,被穆琚毫不客气地招呼了他平时‘惹人喜爱’的嘴巴。

那一晚哭喊声呼唤来了奴仆。

穆琚被拉开那一下,嘴角翘着朝圆哥儿一笑。

虽过了几日,圆哥儿也无大碍,可明兰知道后仍是心疼不已。圆哥儿一日不曾受过委屈,除了在顾廷烨那儿。可老子训儿子是天经地义。

【圆哥儿一向嘴巴利害得紧...】

盛老太太眼一眯,认真盯着膝下教养了大半生的孙女。明兰看着外表纯良和气,内里实实在在是个谋算利害的人,她一般不会说自伤的话。盛老太太问,【你是怎么了,明丫头?】那可是林噙霜啊。

明兰乖顺地摇头,她不想祖母为她担忧,她轻轻倒下身子,像少年侍奉祖母那般用脸颊贴在祖母温暖的膝上,明兰可以感受到膝盖突出的骨头抵压住她脸颊边的软肉,四姐姐掌箍的疼痛像烙铁深深烫了进去。

盛老太太心疼地抚着她盘起来的秀发,【说来徒惹你伤心罢了,林氏生的孩子样样随的她,你爹爹尚不曾问,他便手一抹哭嚷开来作起妖,倒打一耙喊得可怜,你爹本身见了这孩子就有些如鲠在喉,又有秋江在侧,他心性如此,想着大事化了罢,这又是小孩口角打闹。】

逢人开口相问,穆琚便作得双眼汪汪,他一副哭将模样,更一声一声叠喊着远方的父亲兄长,诸如什么可怜的父亲你可怜又可爱的孩儿在外边儿给人欺负坏了,我亲亲哥哥生了重病快死翘翘了他亲亲弟弟连他一面也没见到,还有我亲亲阿娘.....哭到最后宛如哥哥长枫真去了一般,挂出一串泪糊在了柳氏裙摆上。他一仰头,发现抱错了人,扭头便跑到秋江身边,留下柳氏撑着笑容眉头打结。

屋里走进一个人,明兰望见了影子,再一瞧原来是大姐姐华兰。华兰在外听见他们说话,抬眸对上明兰的眼波,【只怕怪不到父亲身上..】她温柔而说,存了好心抚慰六妹妹,为父亲盛紘在老太太跟前回护一二,【妹妹和老太太有所不知,五妹妹说那孩子在太原时便存了憨顽狡猾的名声,连巡抚家的孙儿亦是敢欺得。咱们圆哥儿侯府公子,心地单纯,何曾见过这般乡野手段,一时懵了才教他得逞。】

这一番话是区别了圆哥儿和穆琚所处的地位不同,也是暗喻明兰与林噙霜的身份所别。

得华兰一番好言安慰,明兰心头宽了不少,即是所言真假不知,但姐妹这份情仍够暖人心怀。她承了华兰好心好意,露脸地笑一笑。伸手接过华兰,让出自身位置给华兰坐下。

明兰坐去房妈妈搬来的另一张椅子,依然挨着盛老太太。

这样一看,她们祖孙三人情谊浓浓。

【我原以为大姐姐已家去...】明兰一副玲珑水晶心肝儿,见华兰久留盛家不去,便猜她兴许是有事。眼下寿安堂并无他人,明兰也不遮掩,了当而直接,【是不是有事相问?】

华兰目光一闪,心想到底是六妹妹,一眼便瞧出事儿来。

见老太太亦狐疑地往来,华兰只得道,【这事儿我也不确定准,听二郎说来,昌王殿下此次回城,由午门正道恭迎...】她脸上露出一瞬道不明的怯色,脸面微微垂下,连带声音亦小了些许。

盛长柏回来不曾与老太太提起这些,华兰一说,教盛老太太感到一阵愕然,宫城的辉煌巍峨犹如一道金色旧梦残留在她的记忆中,浮然渺渺,唯独林青山摘的那一枝海棠花无比鲜红..

如果是从正道恭迎....明兰自然之道其中之意,她这时想念起顾廷烨,如果他在身边的话一定能知道些时局之事,说不定连那一巴掌....【四姐姐的话...我只在围城之前见过一面,她见皇后娘娘时我是在场,可她却未说陛下如何...此时依大姐夫的话来想,兴许...这就要国丧了....】

华兰脸上的笑容有些难看。

【其实我出宫前,皇后娘娘已是不好,坤宁宫守备极严,除了太医宫女,余下皆是侍卫,没人敢说话。】

是的,明兰回想起白日的场景,那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寂静得已经死去了人,但不知道死去了谁。

不知是人多了的关系,还是她与明兰更为亲近,眼下与她们坐在一块再说起这件未知的事,华兰能感到一颗心安定了不少。被妹妹注视着的她,不由在心内想道:即便未知成了事实又能如何,为什么要这么怕?四妹妹也不过是女子之身,无论如何她也得听‘天’的召唤,‘天’不许的事儿难不成她顶了‘天’也能去做么..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是以琴瑟和鸣。她了解她们之前仍然有些‘恩怨’未解,便连和好也未有之,但那些恩怨针锋一直被好好地归收在‘门楣’之内。她们是整整齐齐的盛家女儿,她们懂荣損一体的道理,她盼望四妹妹如今能真正去懂这句话的深意所在----便是没有外在那些令人称羡的封赏也没关系,能让盛家人仍旧是盛家人...能让父亲所盼得愿,那就很好很好。

明兰知华兰心思,人人都有得失算计,这本没什么,坏便坏在占了势的那一头又是四姐姐,而这回,她是真的更高、更遥不可及..

想到这儿,明兰也不禁回想当年赵夫人登门求亲的景况。

越发觉得,那似乎是一切的起始,是她们与四姐姐真正的‘分道扬镳’处。只有从人生的这个阶段回首观瞻,才能发现那日发生的事情,虽寻常,却已经不同寻常了。

袁家的马车到了,催着华兰回去。

华兰不得不辞别老太太。明兰起身相送。

出来门外,俩人谁也没有先说话。

是这时,她们才发现上午还日光奔流不息的苍蓝天宇,此刻迎来了无穷尽的冷云,橘金的辉影拼命撕开云层的一点裂缝,射出一点刺绒般的光,将淡淡鼠灰色的云衬出起伏不断的冷黑,一直溢满整个天。

再起风,耐寒的冬菊也不禁卑微匍匐在地。

【你知道的...姐姐一直愿意往前看..】华兰在明兰面前流露出几分伤感,语调骤然飘忽起来,【比起纠结过往如何,人更应该把眼睛放到远方。以作妻子一事来说,眼光同样得放长远,男人一来是三妻四妾的主,而我们又红颜易老,如何管得了男人身边来来去去流水一般的如花美眷,女人这一生,唯有抓住子嗣傍身才是重要,到老了,男人也回到了身边。譬如我,也是受老太太的教导,生下实哥儿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明兰泰然地只把头点一点,她听来颇有些尬尴,一来她和顾庭烨感情极好,二人间没有妻妾争斗一事;再来,她有连生四子的福气,不曾有过华兰的艰难,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亲生女儿,但蓉姐儿也算勉强补足这一点。

明兰微微一笑,口中声音清浅,【大姐姐这是说什么?难道姐夫会对你不好?】

华兰郁然,目光深深看在明兰略有疑惑的脸上,这张脸出落得多好看呀,眉眼之间清清艳艳有荷之美,当她发惑时,连几分不合时宜的纯真也不让讨厌。那年力压墨兰得了寿山伯夫人好一句精致人儿,可见六妹妹是一张难得的绝色面容。

【是母亲说的话..】

【不知母亲说了什么教大姐姐烦恼?】

【母亲她很后悔..】华兰说,【她说若早知今日,那年她无论如何也会为五妹妹应下亲事..】

明兰脸上的笑容忽然微淡,像透明的水浪被击出青岸静止了一般,保持了茫茫的白色,无所适从,无有归处。她忽然再度笑起来,唇上的弧度冻在冷风中,【姐姐在说什么呢..】她佯装不懂,可她分明很懂其中之意。明兰神思飘忽着,她耳边不意外回想起父亲那晚的话---那时她生觉被父亲狠狠打了一耳刮子。他说-----卫氏种贤而多子,若是你嫁给赵家次子,不定他病也好,子嗣也有..

突然,她从中窥出一丝清醒的裂缝,到底是谁,是谁和父亲说起此事?

华兰转过来的眼睛微微发亮,【我觉得母亲说错了,该应下的不是如儿,而是你----是你,六妹妹.. 】她的手抚在明兰的腮侧,眸中那股**的光射进明兰的心里,唇边轻微一笑,【是你多好,家族荣耀、皇后之尊.....】她骇然意识到此话的恐怖,赶紧收住了话音,神色里的尴尬窘迫像波涛一样剧烈地收缩,很快溶进华兰眼角细微痕迹的肌纹里,过了会儿,她才又恢复了往日骄矜端庄的贵妇模样。

【瞧姐姐多糊涂,六妹妹便是没有,也多的是人谈论你的名字。】

明兰微笑不语。

多的是人谈论...可也不及人人都会谈论来得好、来得更妙。明兰及时在心里补充上这句。她谨慎,一贯爱藏拙。

【起风了呢。】华兰低喃,看向冷云铺卷的天宇。

明兰随之抬首朝天空去看,厚云层层压着天边,是冷幽的灰黑,天望着就冷,兴许是要下雪了。明兰感受到风擦过耳际的冰冷,肌肤产生瞬间锥刺的痛,她听见自己的呼吸被吹来的风紧紧盖过,压扁在狭小的空间,一时间,曾经经历过风浪的明兰似乎觉得身躯在逐渐缩小。送别了华兰,她开始往回走。这条路她走过无数回,却没有哪一回如今日这般心事重重、步履匆匆,她光华如水的裙摆不断擦过坚硬的石头,花坛里匍匐在地的菊花枝仿佛是她的脊背。

她期望当下一刻里丈夫顾廷烨在身边,可所求定然是落空,她惊异地发现此时自己竟然这么需要丈夫的支撑,不由期待回忆起他的脸,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话语也好,让她挣脱心底那层又深重了的阴翳。拨开云雾,逐渐逐渐她可以看见一双眼,却是碧水闪烁,盈盈绿意如火烧起,一双望向她的目温柔深深----那是谁的目。恍然一惊,步子急停在路上,险些踩崴了脚。明兰浑身裹了冷,轻轻颤颤。她认识那张留在记忆中的面孔,原来她始终没忘记当年水榭为丈夫求情的一幕,也没忘记她盛装出席四姐姐的回门宴却无人相看的不甘-----一朵开得最美的花,没有在被本该遭算计的人所欣赏,原本期待的结果轰然落空,该是不甘而可怜的。

初冬的晚天,明兰似乎又嗅到了那年初夏王府里幽幽的菖蒲香气,温暖的,薰醉的,她被网住了,同样是网,这一回却分外不同,感受不到区别在何处,似乎网覆住了她的脸、她的手,慢慢地从外到内在绞碎她的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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