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归赵

一百四十一章、《归赵》

沈太后苏醒过来,当略微吃力地掀开覆在眼前的这层老皮时,她的眼角内少见地浮现出暗暗的红色,黏黏稠稠织在双眼的框边,教她睁开眼再看世间的物件时,都带了淡淡的红,每一件熟悉的却是那么陌生,不知认知的恐怖悄悄袭击了她。一瞬间的死寂,恐怖吞噬了她,让沈太后觉得自己在一个人的世界-------这个意识令她感到万分害怕,并非是她不能接收死亡,而是当有一刻被世间抛弃的孤独来临时,仿若婴儿降世的瞬间,无助而寂寞,死亡与初生的情感在这一霎,被紧密连接到一块儿。

也是这个时刻,她听见身边有一道呼吸声,浅浅淡淡而均匀,满耳的安宁,就亲昵地依偎在肩头,她听出了深深的眷恋;再接着,便是隔着垂帘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那声音穿不透,唧唧低切,他们像在帘外密谋一般讨论着她的病情。沈太后听了须臾,而后移了一隙目光看向身侧,在触及肩头那一珍珠软白的小脸时,沈太后疲惫不堪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丝笑容。

万桉正守在她的身边,即使身躯小小,年幼懵懂,她也紧紧地用自己的力量在守护着她人。沈太后从她孙女的身上似乎嗅到了清晨的气息----沾满晨露的玉花兰散发出的洁净香气,是生命鲜嫩时的芬芳,灵魂高贵而一尘不染-------不像她,她老得太可怕。

端详着身边的万桉,想到女儿也有这般大的沈太后,她的神情痛苦而悲戚;可端详之中对着也在逐渐长大的万桉,她自心头是万般怜爱。一缕不安分的卷发从她梳拢得规规整整的双髻里冒出,沈太后轻抚着孩子的额角,手指触在额间的碎发里,替万桉往发髻里梳一梳,那微微带有痒意的触感在沈太后的心里荡漾,她情不自禁想起玉明小时候,一声一声唤着母亲的温暖,鸟儿一样依偎进她的怀里,圆圆的发髻顶在胸口,似乎要将她自己顶进作母亲的心里才好。那时,随着她撒娇摇晃着的脑袋,同样摩挲出了不得的痒意,她抱着玉明,隔着厚厚的衣服也笑了出来。

万桉被一滴泪惊醒,刚醒时,抬起的双眼似乎被一只熟悉的手罩住视线,那一滴落在脸颊的泪带有独特的温柔,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便感受到一根柔软而冰凉的指腹触在那滴泪上,很快从她的脸颊擦拭去了。

她睁着乌亮乌亮的眼睛。

【唉哟....小万桉醒了?】沈太后露出微笑,低下视线时,亦将声音压了下来。

万桉转移着眼睛,在祖母垂红的眼角停留了一会儿,她有一点沉默,而后顺着祖母的话轻轻从喉咙里细细地嗯了一声。稍顿,她从床上爬起来,一只套着袜子的小脚自被褥里露出。万桉像极了她母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一双手用力地拉过被子盖到沈太后的颈下,沈太后一愣,又见她手掌小小却结结实实地在锦被边沿压了一压,把一切可能灌进冷风的缺口裹了严实。最后,她自己才坐到锦被的外层。

【好了,这样您就不会冷了。】

【你呢?你又冷不冷?】

万桉摇摇头,【外头更冷,姐姐她们在那个殿里为您和伯母抄写经文,我字写不好,没有去。对了对了,我要去告诉阿娘您醒了。】她顿时着急起来,扭过小腿准备爬下床,谁知小脚刚趿上软鞋,她又想起一事来,立刻将小腿一缩,再度爬上去。

沈太后见她去而复返,并未开口询问,只是看着万桉爬上来,就像一朵依恋大树的小嫩芽,乖巧地低下她的头,一点一点的靠近,额面宛如白玉一般明净。她有着漂亮的黑眼,不似她母亲柔软的水眸,反而和她的父亲------自己的儿子极为相像,深邃的黑,乌亮乌亮。

就在沈太后凝视着这双眼睛时,万桉捧着她的脸颊,轻轻贴上额面褶皱的皮肤。

流水可以洗去污垢。

她嫩芽一般的生命包围了这一切。

可只要一闭上眼,一只柔软的小手就轻轻贴上她的心口寻求着抚慰。

【您好不好?】

殿中仍然有人说话,但沈太后只觉耳边此刻万籁俱寂,她所能听见的,仅有自己突然猛烈的心跳,被巨大的悲痛直接贯穿。

您好不好....多么真挚又温暖的关心。

沈太后喉头滚动,哽咽而无声,良久才听见一声,【.....好..】她忽然说不上来话,喉咙里一股难忍的哽咽涌上来,沈太后紧紧闭着自己的双眼,眼睑内一片黑红,那只还能抬起的手摸上万桉嫩乎乎的脸颊,【傻孩子,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知道...】万桉覆上祖母的手背,她直起小身板,【在看病,我见爹爹给阿娘也是这么做的..】

【是么...】沈太后粗粝的指腹摩挲在她的腮边,唇侧略带淡淡的笑意,她轻轻地说,【好万桉,去唤你母亲来吧。】

万桉点点头,身影极快地没入那张隔了里外的帘帐内,少许,那一角的嗡嗡切切声立刻烟消云散,天地犹如初始,万籁无声。

沈太后在这片刻的寂然中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从与丈夫青梅竹马的年少,回忆到岳州那些年儿女绕膝的温暖岁月,再到申辰宫变时的遭遇----弟妹大邹氏为救自己而死....从皇后到太后,从丈夫一生相随到自己孤身一人,从送嫁玉明到女儿香消玉殒,从大郎出生时.......大郎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爱惜不已,常抱于怀,一岁学走路时她亲手搀扶,懵懂小儿,年幼稚龄,就这么从她的臂弯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一日一日长大,一日复一日迈过家中的门槛,像只偶尔晚来归家的小鸟离开她的身边-----孩子总是在不断地离开母亲----她深深明白的,她深深明白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母亲应该要学会放手,放开禁锢他们的怀抱-----生死别离就如如潮水不期而至,她只能看到儿女真如鸟儿一去不回,自家门飞走后,那高门长阶处只弥漫着虚无的空白,她望得双眼深红,也什么都没有。

墨兰已来到殿内,几步走得裙裾飞扬,近到榻前,关怀之外,不安亦显。

她轻轻一唤,不敢高声。

沈太后飘着目光,却又一眼望见她发髻上的数根银钗,闪闪冷光,如雪色生寒。

墨兰察觉,不禁侧脸避过去了些,她眼中浮出愧疚之色,下意识地便要退下半步,沈太后却拉住了她的手。

【坐吧..】

墨兰回首,犹豫了一下,方依言坐下。她没有召宫人进来,心里亦是知道沈太后有话与自己说。

【不必如此拘谨。】沈太后理解她的心,宽慰她道,【时局如此,你如履薄冰,自当事事小心,万般周全以求和睦安宁,你怕流言蜚语么?】

眼见沈太后磊落坦言说中心中所忧,墨兰便无法不承认,一些事情说道出真相,便由不得人不伤心。

【是。】墨兰诚言,【不仅怕流言蜚语,也怕触动嫂嫂,更怕心思诡异之人借题发挥....母亲,真难..】说到这儿,她眼目有些茫茫,【嫂嫂那儿,我根本不敢见她。】

【傻孩子...】沈太后这么说,【那你是亲嫂子,你的心她又哪里不知?莫忘了,自她迎你进门那一刻起,你们就是一家人。】

【若说谁不敢见谁,是母亲不敢见你..】

沈太后喃喃一言,看着墨兰微愣的样子,唇侧佯了些轻微的笑,她的脸已经有皱纹了,这段时日的病疴深重又加深了纹路,只轻微一笑,也像波浪卷动。她想要起身坐床,墨兰见之,换了一侧以手托住她的身子,扶着她慢慢靠上来。动作间不过是一会儿,沈太后的脸色有涨红立时转为苍白,墨兰蹙眉,深怀不安,至于刚刚留在心里的疑惑却没有泛起半点波澜。

【怎么不问问我?】

墨兰拂过身后裙子,面对面坐下来,【您病重如此....我哪里还能记挂别的...】她仔细端详着沈太后的脸色,又从她的目光中确认了没有不适,这才放心,【是不是想见蕴安了?】

自然是想,但沈太后亦明白他正忙着,如此仓皇猝然间的接位,饶是他三头六臂,也必定忙得脚不沾地,无有一眠....或许,他也正忙着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

沈太后阻止了她呼唤宫人,以不容推却的态度指引了墨兰,【今日一语,不过你我之间私话。母亲自觉对你不住。】

墨兰欲张口申言,却被沈太后抬手拦下。

【当年我于你承诺,若蕴安往禾城一趟得以病好,我待你宛若亲女,这一诺已是失言...】回想那年临去一别的话,沈太后遗憾地长长一叹,【宜福万桉她们都是好孩子,我该当知足....但人心偏是欲壑难填,这山望那山高,奢求完蕴安身体康健福绥延绵,便又盼着他添一子嗣承传日后,这于你又是一伤。】

墨兰终于忍不住出声一唤,【母亲...】

沈太后望着墨兰眼底熬出来的青色,心知她这些日子熬过来承受了多少煎熬,她不曾夸错过她----这是一朵真花-----是盛家众多儿女中真正的一朵活着的兰花。

【想你必定记得你外祖母的名讳是不是?】

【..是。】墨兰一答,略有迟疑,【我与青山共挽月,阿娘随她姓。】

【那年交换婚书,见你母亲一林字,我心里是咯噔一声,想着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可是....你与蕴安偏生有这道缘分...】回忆起当年琐碎记忆,沈太后眼里流露出一丝怀恋温情,她口中轻烟似的一叹,【越是料想不到的事,越是发生得理所当然..】

【何因?】

墨兰端得两眼不明。

沈太后垂眼,自枕下摸索出一块玉佩,绿莹莹,碧光通透。她托于手上,是一块翠镂海棠龙纹玉佩,那上头攀刻的花姿盈然待放,而一侧龙身姿态亦栩栩如生,玉佩上下两端又各是一颗温柔夺目的粉玉,其下流苏宛如粉光大艳的长河,而河流的尽端却是清清翠绿,这玉佩上下皆是巧夺天工,一看便知不是凡物------墨兰不明其意,她显然不懂为何,但她又深知这枚玉佩的重要,这是沈太后一直随身佩饰之物。

【母亲..?】她下意识唤了声,抬眸看在沈太后脸上。

【无需慌张,我们谈的只是一些往事,其亦是风闻未有所见。】

【和玉佩有关?】

沈太后点头,【与你外祖母亦有关。世上芸芸众人,能有多少人是林青山呢...你外祖母便拒绝了这枚玉佩。】

【九畹愚昧,不解其意。】

【是后位。】

话风轻飘而来,墨兰一愣,旋尔被这轻盈之风在心中掀起一阵巨浪。

【当年,先帝的太子妃早逝,致后位悬空,宫中那时虽抚养数位贵女,但你外祖母本与先帝感情亲厚,又养育在太皇太后身边,自然脱颖而出,是以未宣明旨,内朝外野皆知她为继后的不二人选,太皇太后更以此枚玉佩赠予你外祖母----它本便是先后晏驾而传下之物,这玉佩赠予你外祖母,便是以后位相聘之意了。而后发之事料你也知。】

墨兰点头,但是她却不知这玉佩藏着这一段往事,【是,略听我娘提过一二。】她现在听沈太后说来,仍感惊异。

【她中意傅常后,便归还了它,太皇太后临终之时将此枚玉佩交于先太后,至今日,它在我手上。】沈太后顿了一息,【我本该将它交予卿云之手...可惜...】沈太后只道了一句可惜..

天欲晓日,话将分明。

沈太后凝望着她。

墨兰已于无形中感受到压力重锤在肩上,呼吸间,气息仿若窒凝在胸口上不来,她靠眨了一瞬眼帘来得到半息平静。火烛昏昏,一缕焰辉悄悄然落在她白玉般的眼睑处,羽睫沉甸甸半垂半遮,教她看起来如水沉思------眼下时局是如何?是帝崩在外,余有两子,然,新君刚立,无子无嗣君。伯佑伯望与蕴安又是叔侄关系.....考虑到刚刚历经的宫变之危,天家权力倾轧,难保又是一轮...

但母亲忧虑是为此么?墨兰又作了另一番思考,大哥虽有二子,但唯伯佑是中宫嫡子,嫂嫂久病又见愈重,眼下更有大哥那一道难关未过,她的路...做最好的猜测兴许有个几年光阴...当真不敢想..

【是伯佑么?】她清晰说来。弱龄失怙,已无倚仗,身贵嫡子,犹荆棘加身。她想,今夜絮言未尽的地方应是在伯佑身上,那个孩子.....或许从今往后要学会如何坚强地活下去。

沈太后以微笑应答,【这大约是母亲第三伤你的地方,曾经我千万般盼求你与蕴安能有一嗣君;到如今,却有可怕的心,也是千万般盼求,盼你们别有....】

墨兰并未因此吃惊,她说道,【您能说出来,便也说明您并没有多盼望。】

沈太后微讶,而后,眉眼温然。诚如墨兰所言,这些乍然而起的念头仅仅是在失去儿子后拼命抓住的东西,她迫切地期望凭借自己余剩的力量,好好地庇护一回伯佑,就像她搀扶着大郎长大,送他出门...有一日,有一只小鸟能再度飞回来,停在那茫茫白阶的高门上;她本想借由今夜的谈话希望墨兰可以在她和卿云接连去世后接纳伯佑,并不是好好照顾,而是以未来储君的身份生活在墨兰身边,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说这是第三次伤她的原由。

【人不能一而再言而无信。卿云护持不了伯佑多久,他以后的日子唯有你和蕴安了。不过...】沈太后低声,话锋一转,她托起那枚翡翠龙纹玉佩,【不过,这都与此无关。】

【来..】沈太后唤起一声,她手掌上的那枚翡翠玉佩在烛焰下闪出烨烨光色,宛若静水流动,呼唤着墨兰,【该它完璧归赵。】

是的,是完璧归赵。

这一出戏,到了真正该收尾的时候。

从林青山跪请归还它的开始,到多年后傅家被牵连流放,死的死散的散,儿女天涯沦落,而荏苒光阴,迢迢岁月,春秋风雪几度人间,盛家四姑娘嫁赵家第四子连理结枝,可谓前缘再续,山盟重修,他们于时光中将被打碎的道路又再度归于一途,这枚被收还的玉佩,终于又再回到林家血脉的姑娘身上,就在今夜,落下帷幕,完璧归赵。

是后位归她。

是她归天家。

沈太后微微点头,再度示意她。

也是在这一刻,沈太后心有所感地想来------她想到当年先帝恩赐蕴安郡公一衔时,是不是已经想过会有这一幕了....他会不会便盼着....完璧归赵。

好的,确实得分章,下章等我搞搞盛紘盛家的部分再放叭。

其实我觉得梁晗的部分写起来超级有意思,一觉醒来,前世我老婆拿我当工具人,今生我老婆一脚踹了我还过得很幸福?有一种....前世我委屈点当工具人就算了,今生连工具人都没当上的屈辱...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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