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殊途

《十殊途》

那天,盛明兰自宥阳回来不过二日,刚收整妥帖送了各处土产,坐下歇一歇时,屋下有人来报,厨房那头来了个婆子,说要见六姑娘。

小桃捶着肩,不客气地扬了头问,【哪一个?倒是好了,拿我们这儿当大堂,竟是个婆子也来得!?】

头一低,见明兰瞪着眼瞧自个儿,小桃顿时扁扁嘴,讨好地笑了一下,不敢再放肆。

屋内尚有些暗,一个小丫头去开了窗,好给做绣活的明兰亮上眼前。

婆子一身灰旧的衣裳,懦懦进来,到了桌边离三步的地儿,屈跪下双膝请安,说自己有事儿禀。

明兰手上走着针,头也未抬地问,【什么事儿?】

老婆子舔着干干的嘴皮子,在小桃的瞪视下,顾不得措辞,一声急道出来。

【六姑娘,四姑娘要抢您夫婿。】

她从灶房来,身上仿佛还带着火似的烫人,叫盛明兰呆了一呆,抽线的手停在半空,茫然一瞬。

丹橘生就一张尖脸,此刻锐起眼显得刻薄,【张口胡说,六姑娘哪来的夫婿?!想讨顿板子吃是不是?】

老婆子哎呦一声,忙请一遭罪,扯出梁家公子,盛明兰才抬了头。

她笑道,【怪罪不得,原就姐妹间闹了事传出了影儿,下面听风是雨,八卦一二是能几分谅解,不过...】拦下丹橘,盛明兰笑吟吟地一转话头,【四姐姐要抢....... 可不是能囫囵过去的事儿?我且听你说说..】

明兰停了绣活,两手端放膝上,慢语温言。官家小姐的姿态,叫老婆子似受到春风细雨的拂沐。

嘴上喜气地嗳一声,心里不免因感受上的震撼,而产生自卑自怜、不乏愤懑的复杂情绪。

【六姑娘仁心,奴婢有一个孙女,在山月居做着修剪花草的差事。姑娘您也晓得四姑娘脾性,偏有些文人雅趣,上回剪弄这幸,下回要剪那形,奴婢孙女识得两字都是主子开恩,现下里委实顶不住四姑娘屋里的活,哭到老奴这儿,老奴同芙蓉姑娘提过调了她出来,免得错事惹得四姑娘不高兴,不料那芙蓉脾气大,撂下说顶不了也得顶着。】

老婆子见盛明兰听得意兴阑珊,重新摆弄起绣品,舔着嘴皮子说到重点上,【这不,前些日子,四姑娘叫奴婢那孙女剪个小山丘出来,碰上下雨,泼瓢似的浇在身上,怕惹四姑娘不高兴,不敢吱声搁雨里头剪,因还摔了一跤惹得四姑娘主仆高兴拍手,后来也是雨下的太大,叫老婢孙女进廊下避避雨,孙女讲:当时她与四姑娘一个在廊东一个在廊西,听得四姑娘说,要八字有一撇,又聊得什么终身什么嫁.】

盛明兰默了半晌儿,心中暗笑,这恐怕是有所求来。

【为什么和我说许多?大嫂嫂掌家比我是非分明,论讨个公道该去她那处讨.】

她佯装不知,笑着脸,善解人意地支个法子给人。

老婆子见她不明白,急了一瞬,把话说得更直白了,【姑娘,您养在老太太膝下,通身气派不输大姑娘,心地也善。太爷走了多年,咱们这些奴婢,认老太太、认您。】

盛明兰如闻,笑脸很淡,只噙了些许在嘴上。家宅的奴仆,主子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某一个主子,互惠互利间,有真心交付,也有算计。她含了笑,总算请了老婆子起来。

【你们的心,我知道了,来我这一趟也不容易,小桃,赏些什么给老人家。】婆子叩谢赏恩,盛明兰又笑道,【适才那些同我的话,出了门也别道说了,省得那边听见,责备孩子。】

婆子点头应是,千恩万谢地出了暮苍斋。她一出门走了,盛明兰撇了绣活,起来走一走,走到屋里墙脚根处,抬头便见那幅送来的画儿,她心中想着婆子那句:八字有一撇的话,新恨旧仇,越发冷恨起来。

【找个心细嘴严的,去探探。】盛明兰又坐回凳子上,她想了一想,叮嘱道【眼下是她们急,我们慎一些,黄雀要在后。】

文家配亲,一个举子,恰是在林小娘失势之后,对她们的又一层雪上加霜,现在这会儿,爹的一手操作,是逼她们铤而走险、越家跳墙。

丹橘想起上次挨的打,身上还疼着,凝下脸色,【奴婢明白。】

人都退下去后,盛明兰抖了一抖绣棚,拿针接着绣起来,小银色头的针扎在黄线的尾巴处,紧贴着花瓣沿。所谓慢工出细活,她拿得出这份耐心,一件绣物,往往到了最后都能收尾出品,便是不顶顶好,也很能入得眼,赞许她针指不错。这不是自夸,而是实实在在有过几回的夸奖。

三分忍心,三分谋划,剩下两分机敏、两分时运,擅长扮猪吃老虎的她,面对林氏母女最得意的一哭二泣招数,也拿来学用得炉火纯青,远甚于蓝。

终不负盛明兰,她截来一封梁晗往山月居的私情信。

【姑娘也料得不错,四姑娘烧了信件。】丹橘搁一旁小声道,【奴婢打听到,前段时日四姑娘要来了一只罐子,时不时地要往外倒灰;您往宥阳时,四姑娘外出过三两次。】

小桃不擅长这些,可也好奇,抿了抿嘴,挺忌讳地凑来,问道,【若是烧了,怎么明晃晃地从山月居拿出来??】

盛明兰好笑摇头,解释道,【四姐姐常练字画,罐里的灰她说是烧的字画,也揪她不住。】

【可姑娘怎么不拦下来交给主君判夺?好歹是个证据不是?】

明兰没办法,戳了一回小桃的脑子,嗔道,【梁夫人瞧中的是我,倘若信件到了我手里,对峙起来,教她们颠倒黑白的本事,我怕是没命出来..】

败坏门风、有毁家族清誉这事,条条都戳着爹的软肋来,犯这个忌的,只能是林氏母女。

五皇子的丧期过了,转眼到了六月中旬,青青的天宇下,粉尖尖的小荷花,从碧玉的盘里冒起角,一个赛一个的粉嫩好看。

如兰从暮苍斋出来,带着丫头喜鹊往花园这边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出了假山,到了池塘边上。那么一巡,对岸垂柳绿荫下,四姐姐如一朵粉荷似的,立在一堆碧青色中扎眼。

她暗道晦气,出来一趟就撞见死敌,搅着帕子不饶人地嘀咕,【小妇养的,生怕别人不晓得她会画,大热天还出来卖弄,日后还能千金难求一幅不成?】

喜鹊顺着她话,应了两句,岔开话头说,【姑娘瞧池子里的荷花开得多好,要不奴婢给您摘两朵放屋子里,也招个高婿来?】

如兰转头,轻戳了一下喜鹊的头,【小傻子,你去摘的有什么用,六妹妹不是说了,她是听了护国寺高僧的指点,这里头呀定有什么门道在。】

喜鹊想也是,便点点头。临走之际,扭头看了一眼柳荫下的四姑娘,淡粉的衣裙,恰如叶茎亭亭的一朵玉荷,看起来画得很认真,压根没注意到对岸的她们。

丧期一过,如荷尖初冒的,自然还有各大家的夫人太太。这禁宴禁乐,着实把人憋得够坏,便纷纷出家入会,又念及圣上疼爱五皇子的心,怕过犹受责,一些为了散散心,拜往了寺庙各处。梁家夫人亦不例外,每逢初一十五,便往寺庙一去。

这日带着自己的嫡幼子前往护国寺,一为自己那难解的郁心,二为求神佛佑护梁家,三为自己幼子。想到梁晗弄出的荒唐事,梁家夫人拜完神佛,依然心慌后怕,这若被有心人利用,歪说到圣上耳里,梁家还不知要迎多大的雷霆在这...

【娘,您怎么这么瞧着儿子?】梁晗扶起梁夫人,不禁一问。

家中嫡子无用,庶长子更显能耐,眼下万氏暗结珠胎,小儿子对她甚为痴情,一心扑在这个女人身上。若万氏背后干干净净,那也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段风流韵事,她作娘的自不会吃心到如鲠在喉,偏偏这个女人是庶长子媳妇的一个远房表妹,这么一个牵扯关系在内,谁能不去考虑这份用心所在?

【我瞧你不知要傻到什么时候.】梁夫人赌气地一叹,又怜又责。

推了梁晗扶着的手,梁家夫人不舒紧皱的眉宇,领着婆子对一旁的僧人双手一合,要了一间禅房。

见母亲不理会自己,梁晗撇了嘴角,满目无趣地出了大佛堂,沿游后廊四处逛逛。后院幽谧,太阳照在廊地白黄得刺眼,他挪着步子站到树荫下,一张稍长的脸,因为万春珂的事儿,添了几分苦愁,白白少了往日的风流肆意气。

后院少见的有女客过来,便是有,瞧见一个男子在,也匆匆掩面去了

日影花荫移,院中寥寥有风声,梁晗左转右转,在廊下遇上一个瞧见自己,丝毫不避开反而迎上前来的丫头,他讶异在了心。

是他见过的一张脸。

来到护国寺的芙蓉,碰到此刻的梁晗,不禁想起分别时,姑娘握在她手上的力道,那双手过于用力,捏腾了她,现在叠在一块儿,冷汗津津的还能感受到,虽已做好准备,但依然害怕极了。

芙蓉稳住自己,缓步上前,蹲身见礼。

【梁六公子..】一礼过后,她直抒来意,【我家姑娘有话与您说。】

梁晗哦了一声,不见他人身影,【有话?有话为何不见人?】

芙蓉压着嗓音,谨慎地道出墨兰嘱托的话,【姑娘说,愿君候萝径。】

梁晗霎时来了兴致,执手一问,满怀诚意,【不知姑娘哪家?】

【盛家、行四。】

【姓盛?】

竹黄的帐帘里传出一道浅淡的男声,虚浮无力。

他的一声淡淡反问,叫亭子外,站着的墨兰膨胀的心口戳了一个洞,那些个临门时的壮志豪勇,似在这一声中,倾泻而空。

她恍若又成了飘摇无力的水面花,没有根、没有支撑,只得受那无常的摆布。

犹要给自己增气一般,揭下的榜纸捏皱在手中,咔沙咔沙地响。墨兰踌躇地动着嘴,待瞧着那一层不动的帐帘,想那丝毫不动声色的赵四公子是何样人物时,帘缝上虚虚的模糊人影,叫她不知何故地怯怕起来。

她今日做了丫头装扮,与芙蓉两个一起偷溜出府,再兵分两路,一路去护国寺、一路来赵宅揭榜。眼下榜面揭在手,赵家夫人却进宫去了,她用梁家引盛明兰,是猜以盛明兰谨慎性子必不会做那主动捕蝉的螳螂,思来想去,只有葳蕤轩的入局,才可发狠咬死林栖阁。此举过于冒险,她深知,若有一环出了差错,这个局便设不成,而等待她的......墨兰想起父亲生气的面容,惊惊一个冷栗.

这一想,让墨兰怔在这个园子里,此时此刻走在人生命运的抉择路口,她想到父亲的盛怒面容,竟渐渐不惧了。

【......你不怕..】

问得墨兰回过神,蹙起细眉,起了一瞬犹疑。

魏易见主子点了食指,会意地拉起竹帘,六月的日头里,外头眩亮不过,亭子里却有几分不属于夏日的幽暗。

柱子边上立着两个侍女,里头置一张方桌,方桌摆了一盆将开未开的荷花,而边侧的躺椅上,一团冬日的白雪。

那是一个苍白的人,白的衣裳、白的手,白的病容,窝在躺椅里,雪白得一块;面上一双冷漆的眼睛,似乎十分不合宜地嵌在了上面。粉荷衬着绿叶放在他身侧,倒还觉得这人有些人间气儿。

墨兰缩了瞳孔,觉得一阵坚硬的冷意扑来,黏在肌肤之上,紧紧裹压,窒了喉咙无法呼吸..

【..不怕么?】

他对着人问第二遍,蕴着病色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笑,霜一样的冷萦,冷在乌漆的眼睛里。

她僵住身子,有一瞬间动不得。一个官家小姐,毫无仪态风范,作着丫鬟装,几近狼狈地立在他眼前方。便是这深感狼狈之间,亭子的竹帘哗地一下又垂下来。

她心里生出了巨大的不甘,补在了漏气的心口上,朝竹帘上鼓足气息一喊,

【你死了,我给你守一辈子寡!】

魏易正备着送人走,才出亭子的一刹,被这句冒犯的话震住了脚,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躺椅上的人-----赵怀遐无悲无喜的脸上,望在竹帘上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好像定在了那上头。这一时,魏易不知是叫小厮领了人走,还是任由这位盛姑娘站在这儿..

便把眼睛往杜玉那儿一看,杜玉却也好奇着一双眼睛,扒了帘子往外张人。

墨兰不见有回声,抿着唇,低首垂眉紧张起来,握着手里的榜书皱了一大圈。

脚下踩着的小径,是黄白青黑的鹅卵石铺就而成,硌得脚底疼。她脑袋晕晕蒙蒙,看着石头突然笑了,自己不也正如这些鹅卵石,叫他人随意踩着践踏,却也硌得她们脚底疼得不行么?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退路在..

为了自己、为了娘,为了往后....

她弯腰,放下揭榜的榜纸,置在脚尖前方。

【这个,我不要.】

赵怀遐动了身子,压着扶椅两端,微微躬起来,他听清了帘外人说的什么,那声音像下雨时,雨珠迸裂在窗台上,地上、心上..

她说,

【到盛家去提亲,我是盛家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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