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二十九》

船身喫水深下数丈，压得江流溅起浑浊的白浪花。棉云几朵的天际，飞来几只黑点的鸟，它们俯冲而下，收起翅膀停在高高的桅杆上。

李春年观察到了。

直到有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他才侧过身，然后伸手在门柩上敲了两下，扣扣响声，他注意着低下嗓音，【四公子。】

隔着木门，朝里面唤一声。

因顾念屋内的女眷，李春年特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了一声进来，他才悄悄地推了门。

【怎么了？】

船内仅一个窗口通亮，风吹得大一些，便要灌进来，他们拉下了大半，这间逼仄的小屋因此显得黝黑无光。屋门打开的一刹，进来一个肩宽明显的人，此人额上扎着带子紧紧束着头发。

他一入屋，正摩挲着随身玉佩的墨兰，轻轻一嗅鼻尖，江里水气儿的腥味也随着人到了。

来人对上赵怀遐的目光，并未意识到女眷，只给坐在小桌前的赵怀遐行了一礼。他直言禀告当家嘱咐的话，【四公子，当家说前面的路不好走，得尽快作打算。】

屋子里静静悄悄，听得见江水拍在船身的响声，一阵一阵，颇有规律。

【咱们漕船运的官家粮，历来官衙闸口放行得快。但自杭州始，过江苏，这几日入山东地境尤其顺畅，反倒是让咱们再快些一般....】

话已经是说到底了，来人的脸色很凝重。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粮船行驶之快，也说明其中有诈。

赵怀遐没有皱一下眉，他正望着自己被日光照到一寸的手指，【如此说，兖王的人倒是在前头等我了？】他不由地在唇边溢出一丝笑，【等我鸟入樊笼。下一泊点在何处？何时到？】

抬起的眼睛像入了夜的江水，深邃而沉静。

【济宁，明日上午时辰。当家的意思，公子最好在今夜下船。】

【你们常年跑水路，自比我懂何处可靠岸避险，托付了。】赵怀遐站起身，朝人合了双手。

二人说的话，叫处在后帘的墨听得提起心，她的紧张皱了床侧的裙身。等不及外人出去，此刻她站起来望向赵怀遐，问了句，【..真的吗？】

那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女声吓了一跳，寻声而看。忽见黑暗中浮来一道香影，那窗外的银光飘到肩上，犹如落下只微蓝的蝴蝶，夺艳而怦然；屋内本就光线冷暗，一张脸如芙蓉出水，柔婉楚楚，莹白得只令人目眩。

男人呆了一瞬，旋即低下头，口中道了声安，匆匆出去了。

墨兰一声担忧的询问，直叫这张坐定如钟的脸盘，有了一丝丝摇动的神色。赵怀遐心底轻叹，在门窗的缝隙处望着江面，他想了一小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回头望着墨兰，【嗯，是真的。】

有些事她必须得知道。

有些事也瞒不了她。

四目相对。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为什么你半点也不怕？】墨兰开了口，瞧着他。半点也是不懂，刀悬颈项上的事为何一点也不急。他还笑，有什么可笑的！？

她这般想，心中越发因他无动于衷的模样生气，这般满不在乎性命的样子，直叫她胸口堵着似的火燎。

他摆这样子给谁看？！

赵怀遐被她问得一愣，怔住了，目光触及到墨兰蹙眉幽幽的神情，他好像做错了般地不知如何是好。

墨兰站定在两步外，仍是看着，水眸凝凝地睇望。

无声地对峙。

他似乎怕了这样的眼神，明明她在欺负别人。可水汪汪的柔眸一望，细细的柳眉颦蹙，娇弱可怜的模样，只让人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这要掉颗珍珠泪，凭她有什么错，尽也是原谅的。

赵怀遐别过脸，摄住心神，拿出十二分精神冷硬起心肠。他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回是不笑了，只淡然着道，【再问闲话，便要耽误了工夫。】

说罢，直接避开了她。

身影相背的刹那，墨兰忽然迷惘，一双眼睛，不知该望向何处..

长夜幽深，唯有天上的月亮投下霜雪般的辉光，江面淡白，大地也一样淡白。光辉落到人身上，浸月清冷。

漕帮帮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宽宽的脸上颧骨高隆着，一颗颗的黑痣浑似秋日收的芝麻，眼泡里一对眯起来不见瞳仁的眼睛，泛着见惯世事的浑浊。每年秋粮起运，他必坐镇在船，这是多年押送的老习惯。

此刻他站在船板上，双手叠握在背后，与属下目送赵怀遐一行人的离去。

岸边萱色的茅草遮掩住了，露出半个马车车顶。

扎着头巾的下属问道，【这样放人走好么？一个年轻公子...】即便有他们准备的马车，又能跑得多远？能躲得过兖王的追查？

帮主笑了一声，从胸腔处都听得出震动，【你知道在走之前，赵四公子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

他朝下属露出神秘的神色。

【您开玩笑，属下可不知你们谈了什么.】扎头巾的男人岂敢瞎说话。

【他问我江苏镇江下游，是不是船只往来最繁盛的地方..】

这句话逗笑了下属，他边笑边划着手，【不是废话么，镇江临南京、扬州、苏州这些繁华的地方，我不问都知道那里船最多。】

下属轻视的笑意，让帮主看了他一眼，【嗯，如果这话由你来问，那就是个蠢问题；由他来问，问题不仅不蠢，还透着几分精明。】

【为什么？】下属勾出了好奇。

漕帮帮主想了想，仔细推敲了四个字，谨慎地道。

【身份不同。】一个人站在哪里、看在哪里，取决了他会说的话。帮主点解下属道，【如若你多了一块土地，你老婆问是闲话家常；若是县衙来了官差问你，那是什么？】

下属吓得抖了一激灵，县衙来了说不定地就上缴充公了，还有什么地。【他这、这是看中了什么？】

【谁晓得。】帮主可说不准，那样东西或许是钱，但是又是‘什么’的钱？他没有从中体会出来，【幸好啊..他有个嫡亲兄长，听顾二的来信，他大哥是个仁厚的英才。】

眼睛里再也看不到那辆车影，只有月亮倒影下来，漕帮帮主才转了身。

下属随他身后，【这我不知，但我瞧过这四奶奶一眼..】

走在前面的人陡然停下，一张宽脸似笑非笑，眼泡下的眼睛看不见了，莫名惊悚，看得下属心里直抖，拍起自己嘴巴，【我浑说，该打。】

【不，是该杀！】帮主瞪起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他登船？】

早间顾廷烨曾与漕帮相交，如今仍有情谊，现下顾廷烨正投在赵宗全麾下。【因为顾二...？】

【错了。】瞪起的眼睛里阴郁冷厉，下属怕惧地低下头，只感到一股威压的气势震在他头顶盘旋。江面寂静，他两只耳朵，听到帮主说，【是这赵四公子，有一双会杀人的眼睛。】

天上冷月，风吹得冷。

他将‘杀人’二字咬在嘴里。自己绝不会看错，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公子，看似温淡谦谦，却是个拿刀敢杀人的主。

【传令下去，咱们船坏了，原地修整。】再往前走，生死未卜的可不止赵四公子了啊。

他船上的粮，比他的命还重要。

【是。】下属即刻领命。

冷夜散了场，江面渐渐泛起光。

日光正暖和，水鸟栖在水边嘬食，岸上的芦苇在风中轻柔飘荡。唯有马声嘶鸣打破了平静，惊起一滩飞鸟。

芦苇丛瞬间被风压下，那儿升起卫兵的甲胄，反射着流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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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两心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