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两心三十一

《两心三十一》

一路走了半个多时辰,山道才开始放缓。轻薄的月光落在村庄的屋檐,夜色之深,月光之淡,屋檐模糊地只能作一根线条看到。在这一条条上下错列的屋檐里,远处一抹似星似火的光亮着。萤火之微,乌黄色的光,让众人一直紧绷的神色有了片刻的舒缓。

这像是一个安全之地,李春年握在长枪上的手,也在此时,得到了一瞬间的放松。

【四公子,咱们休整休整?】李春年扫过模糊的一众人,在看向赵怀遐时,目光在身后某处多停了些许。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停留,可月芷却感觉到他的一丝柔软关怀。蜻蜓点水,涟漪心间。

冷风吹满山峦,鸣而不止,铮铮虎啸压人耳上。墨兰心头微颤,她惶惶地巡看四周,漆黑黑的丛影令她摸着衣襟来寻一丝安全。从小到大,没有深夜爬过高林老山,那些只听说过的豺狼猛兽,此刻叫她抖起背上的冷。

不远处的灯火,跃在窗纸上。

赵怀遐没有立时回答李春年的提议,肩头的冷,罩着的披风早已盖不住。如果不能趁着他的身体有这口热气翻过山....

他犹豫未决...

身侧的细微动静,令赵怀遐心软地侧去一目,他腕下的衣袖被扯紧了力,手臂上方的衣服,似乎还叫人捏住了一块。那只握着她的手,此刻反被她柔暖的纤指攥住整个掌心。

墨兰慢慢靠了上来。

赵怀遐想赌一赌老天给他的命。

对李春年颔首,【你陪月芷去问问,别吓着人家。】

如果君王的心是一块冷铁,那么人们所祈求的上天,他根本不会存在半丝怜悯。

下半夜时,赵怀遐受过寒风的症状便浮上了体表,他担心的事发生了,老天并不想多给机遇。墨兰在陌生之处睡得浅显,加之周遭贫窘的环境远超她的想象。赵怀遐过热的体温,令她在触碰时有过些许模模糊糊的迟钝,便立马清醒过来。

她坐起身子,怀着不好的担忧,掌面覆在身侧人的额上,异常的高热瞬间从手掌传递出来,她的心跟着蹦了一下,惊得发慌。

屋里点了小半根蜡烛,真是春蚕倒尽、蜡炬成灰。赵怀遐的唇面很少见的深红,较之丹霞还要深上几分,魏易上前探过手,神色凝重。

【奶奶,这是高烧了..】

高烧....

墨兰眼前发晕,有一瞬缓不过来,半个身靠在月芷身上,直到丫鬟轻轻一唤,才略回过身,【咱们带着的药?】她突然想起这一事,忙问魏易。

这是剩下的希冀。

烛光拂到魏易身上的光影如水纹,落了一层昏暗。他目光垂下,【黄大夫的药一向配的不多,这回出来更是匆忙....】药只剩一包,只够熬两遍。

还不是专治退烧的药。

【...怎么会这样..】她情不自禁喃喃出声,脸色灰了一圈。久久的寂静,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烛影晃动,墨兰望着火的芯子,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冒起冷汗,衣服下的心砰砰直跳,这样的恐惧、惊慌、强烈地想抱着一丝的侥幸,不希望失去一个人的心情压得她颤抖,压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攥了身侧的掌心,墨兰静静地说。

【我想要他活着..】

焰火不是燃在灯芯上,它是在人的心尖,借由一双睁开的眼睛从心里来到世间,为黑暗的人们点亮一团火。魏易望着奶奶的双眸,刹那间想起去年亭外,那双分外不甘而执着的漂亮眼睛。

纤细而坚毅,柔弱而炙热。

她走到的‘这里’-----原来是走到了公子的心尖上。

【..奶奶说得是..】魏易点点头,【小的去问问主人家可有酒。】

此处借宿的主人是个寡母带着两个儿子的人家,其中长子是个读书人,为了本月的乡试而挑灯夜读。他秉着侠义之心让了一间屋子给他们。

一会儿,魏易与那位书生走进了屋。月芷见了转身将墨兰挡在身后,她附耳说了一声,墨兰点了点往里侧站了些。那位书生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十分知礼,他目不斜视地进来,看了两眼赵怀遐的唇色说了一句不妙.

【得先拿冷水敷。】他说了一句,即转身出屋,【我去拿被子来。】

没一小会儿,那头的对屋里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咕哝得听不清,只是隔着墙,也觉得那话里的语气是埋怨之词。被子很快拿了过来,薄薄的只有一床,臂肘间另夹了几件衣裳,书生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将就着用。】书生见他们个个皆穿戴不俗,心知非富即贵,拿出手的衣物令他脸上摆满了窘迫之色,但他仍平和周全了礼,【一早我得去乡里应试,若有什么需要,可问问我娘,兴能弄来。】

一贫如洗,百孔千疮。她识字以来,曾读过家徒四壁,以为那已是清贫之至。

却原来,满目疮痍才是人间。

人之苦,苦为人字矣。

在这儿,水可以自由取来,熬药做饭的木头就不能了。当早间晨雾缭绕山林时,魏易告知了墨兰这个消息。

【奶奶有所不知,一来砍柴这活是个力气活,二来这木柴可以卖出去,价钱还在五钱左右,可是它的珍贵之处。】京城边上的樵夫,可以靠砍柴养活一大家子。

墨兰望着赵怀遐想了一阵,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裂土封王也是各有其主,想必山林之木也同样瓜分在富贵人家的手上,这才取柴有数。

【咱们买。】墨兰拿定了主意,她的话让魏易听愣了,【拿高出五钱的价和这个婶子买柴,若不够,拿钱去隔壁四邻买。】

【赶紧地去办了。】不等魏易再问一句,她紧着吩咐,【雾散了后,陪我走一趟山里,看能不能采到草药。】

冷静下来后,她方想起这小半年来,跟在阿每身边也认了不少药材,偶尔她随着一起出去采过。这解热的薄荷和柴胡她勉强算是认得,前者气味独特,后者开一朵小小的黄花,纤长的花茎,经常长在坡上田里,以及山林的阳坡附近。

她是一定要救好他的,它迫切到已经不能是答应过别人的应诺。

【是,小的明白了。】

赵怀遐第一回从昏睡中醒来,没有看到墨兰,只有一个月芷在身侧侍奉,李春年则蹲在角落小睡。他目光黯黯淡淡,没有开口说话。喉咙完全肿得堵住,这一刻他几乎哑了,也赌输了。

被子压在他身上,压住了他脆弱的命运,他从中、或从身体的痛楚里,感到了死的味道。紧迫的呼吸抵在嗓子眼,赵怀遐昏昏沉沉地觉得,他好像活不过第二天。

他真的赌输了。

无论是命运,还是她的去留。他想要她走,离开这身侧,远远地躲开是非;可他仍然从心底期盼,盼她一双眼睛留在自己身上;盼自己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她。

人呐,多是贪心无厌..

月芷喂起他热水,赵怀遐却是不愿,她百般无奈地收回碗,转身时却没有注意到,盯着屋梁这双泛红的眼睛,在一刹脆弱而痛苦。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决定再不睁开。

冷风刮过屋角时,房梁会有一种窸窣的晃动声,仿佛是要卷起屋上三重茅,将其挂上林稍。风吹得很快,也很安静,深林漫无目的地随它一阵凄厉地呼摇。

他犹如搁土里,正埋得尸相端正,牢牢的钉子是天锁,密不透风。忽然有人拨开土,拍着他的脸,黑暗汹涌,撞得他哪里都痛,撞得他看见一丝光,看见一张俏脸。

一个想看见又不想看见的她。

他似乎有了一些错觉------有些事情只是刚刚才开始。

【能不能起来?】墨兰看他不是很清醒,贴心地俯身下去理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让赵怀遐透过一点气。

摸到额上的冷巾,温温热热。她心中盼着他能降点热,帕子却仍是热的。她默默拿下又浸上冷水敷上去。

云栽熬好药送进屋,墨兰接在手上,那只碗口有一个缺,里面盛的药汁并不似家里熬的黑浓,浅淡许多,可与味道来比,又重了。稍稍往前一凑,薄荷味的浓烈令她皱了细眉。

墨兰又问了一遍,赵怀遐却无动于衷,躺在那里盯着她看。

被子上方一张苍白的精致脸庞,上面嵌的眼睛漆黑,清亮、焰火沸水,夹着明光。

一瞬不瞬,盯着她。

【为什么还不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宛如被封住了喉咙,字节串联在一块儿,从一个风口里搓扁了发出来一般。墨兰微微愣住,迎着他冷峻责备的目光,心中忽然沉下,【我说过让你别犯蠢!】为什么就是不听!?

他盼着期望着,他高兴着又如何!?他希望的....是她性命无虞..

一听到‘蠢’字,针刺的痛似乎随着在盛家受过的冷嘲热讽倒灌回来,墨兰变了脸色,捧着药碗的手颤颤抖抖,双眸隐怒。她停了会儿,提了一口气在胸口,仍问他,【喝不喝?】

云栽提心吊胆,瞧姑娘这架势,倘若再是不喝,这下一秒,别人家的碗也得交代在这儿。

赵怀遐被她的固执气得脸目涨红,他抓着被子直接扭过头,无视了那碗药。他近乎昏了脑子,热气一瞬间冲到脑门上,差点眼前发黑。

【你!】

被赵怀遐的动作一激,墨兰顿时愠怒满容。

她猛地抬起手上那碗药,就要狠狠砸在地上出一口恶气,却是突然刹住了手。云栽惊呼半口气噎在喉咙里,睁大了两只目直直地看着汤药泼洒了些许出来。

在穿扉而过的橘光中,药汁滴撒到地上。

她到底没有砸了它,没有如同南圃那回,随心砸了个粉身碎骨。因为她心里没有底气,她害怕,如果砸了只差一碗药呢?她不敢了-----救他命的药,砸了不会再有下一碗。

墨兰眨了眨眼睛,她重新把药塞回云栽手里,从床边起了一身时,只说了句让魏易来,自己便脚步凌乱地出了门。

只是出去后再进来,门上哐当一想,魏易正兜药的手吓得撒了些,他回头一看。好家伙,竟是去搬了李春年的长棍来,那棍子不仅长,圆滚滚得有腕口那么粗,极为结实。

赵怀遐仍不听劝,药熬得难喝不说,他心里更是气墨兰的不肯走,双管齐下,全凭魏易一张巧口劝他岂是能喝的?

响了的那一下,赵怀遐也好奇地转过眼睛,见她身影渐渐前来,目光瞥到棍子上,直接变了脸色。

魏易一瞥,赶紧见缝插针地说,轻轻地附声过去,【公子...您这从小到大...还没挨过打吧?】

他眯着眼偷笑,话中揶揄之意惹得赵怀遐冷眸即瞪,待眼梢瞄见拿着长棍一步步走来的墨兰,再不敢弄推三阻四的事,忙不迭地低头喝起药。

深知她的固执如同石头,不达目的不罢休,赵怀遐撑不起脾气,只得

喝完满是薄荷味的汤药,他抿尽最后一口到胃里,喉咙至鼻腔皆是透凉的感觉,连带脑子都清醒了许多。他拂开被子,再度钻进去躺下,为了隔开被子上的厚重气味钻进胸腔,他扯着自己袖口的一块干净地方,垫放在鼻子下。这让墨兰一眼望到,她低头抽出自己腰间的绣帕,在赵怀遐瞳仁的诧异中,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掀开上半的被褥,把她的手帕放到他袖口刚刚放到的地方。

唇上贴着她的帕子,赵怀遐瞬息间红了耳尖,情知不该瞪她却火燎火急地瞪了一眼,他又匆忙地装作不好的样子闭上眼睛。

外头传来一些碎语,仔细听,好像伴着一点嘈杂的吵闹。墨兰看着赵怀遐的反应,觉得好玩儿,正笑着偷乐,乍然听见断断续续的说音,她好奇着,便也出去看了看。

这一出去,便碰着月芷回来。

月芷赶忙道,【奶奶,这可不好了。】

【怎么了?】话让她心头跳起,她怕兖王的人追了上来。

月芷往外瞅一眼,低声地道,【咱们高价换东西的事儿给人传了,这会儿来了不少人挑着东西要和咱们换呢。】

见不是追兵的事,墨兰心里一时静了不少。不过追着她们拿东西换钱....墨兰不是很明白,她好奇地来到窗户边,拨开一角,往外看上寸许。

她的眉头有渐起的怜悯。

半晌,她说了一句话,【让魏易他们买一些。】她放下窗子,脸上笑的一瞬温和而恻隐,【把东西给这家主人,作为让我们借宿的答谢。】

这一夜不到凌晨,院里惊异的叩门声惊醒了众人。墨兰趴在床边的手不由地一缩,她睁开了眼,额头贴在手掌上将它压得失去了知觉,在听到第二声的敲门,突然清醒了许多。

她把头抬起来,同一时,床上的赵怀遐也醒了过来。寂静的夜里,隔壁屋起身开门的动响跳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神经上。赵怀遐支着手肘撑起来,幽香的帕子掉落在被子上,他在黑暗中,用另一只手摸到随身的短刀。

叩门的似乎是熟人,只听刘母缓和的说话声,来者是善。不大一会儿他们就知道回来的是何人。魏易隔着门朝里屋说了声,原来是下山去乡县应试的刘应学又归了家。

墨兰闻言,紧皱的眉松下,对着赵怀遐柔声道,【可算是还好。】

赵怀遐神色深肃,却不这么认为。此时他父亲与兖王一派争位,虽天下未有大丧,但他们这些知道的人的心里,是认定了皇帝已死的这个结果。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一个‘结果’,老皇帝到底是死是活他们仍不知。三年会试乃秋季八月定期举行,非寻常事可延期,但此地本就因遇水灾而往后推延至十月,此时刘应学却仍然未应考而返回..

他细虑一想,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两派之争已波及到官场牵涉各大臣,要么...他将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则是老皇帝薨逝已为定局。否则,地方没有道理不举行本就推迟的会试...

当机立断下,他抬头对墨兰道,【叫魏易去问问,为何突然返家?】

【这不寻常?】

【当然不寻常。】他说话时吸进了冷气,当即咳起来,【会试非特殊时期不停止。】

如若停止,皆是非寻常时、遇非寻常事。

刘应学没有说出什么奇怪的地方,会试罢举,于他来说有些高兴又有些沮丧,三年之期非长非短,寒暑交替三秋之载,他苦学不倦、随月读书,正为了此刻。一时停考,倒像脖子上的悬刀始终未斩下。

【刘公子只道,官府贴了告示云云】魏易站在床侧回话,他语气浮动起来,【公子,刘公子还说,官衙乱,在街上能见到兵丁。】

刚刚掉落的帕子一直躺在被褥上,赵怀遐拿手拾了起来,他弯腰将帕子捏在手上一会儿,然后送到在旁边坐着的墨兰手上。

【如果确定的话,我们必须得走。】他很淡定地说下这句话。【天已初亮,不能不走。】

墨兰顺着他说的话,望向了窗边,那儿确实泛起了鱼肚白的颜色,苍苍茫茫,又是一个不知道怎么样的未来模样。帕子搁在腕上很轻,一团飘飘的云朵,她情不自禁想起第一回拿着帕子顶在头上,与赵怀遐的对视。

漫漫田野的青色,旭日在头,一朵小花招摇在风中。

那时,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呢?

逼着赵怀遐灌下剩着的半碗药,他们一行人才辞别了刘家三人。因之前他们将换来的物全送给了刘母,博得了她本存的善心,临走之际,刘母分了些干粮给他们。只因本地方言略是不通达,刘母几言几语听得不明白,墨兰便含笑福了一礼作谢;转身的一侧,目光触及了屋檐下挂着的桂花青枝,她顿了一会儿。自来有蟾宫折桂之说,哥哥应考那年,她也去摘过一枝没有花苞的桂枝挂在林栖阁,祈愿哥哥可得中。

她摸到自己的玉佩,那只青碧的玉,是六七岁时她高烧不退,一位道士送她的。墨兰摘下它,望着微微而笑,上面的几道裂痕宛如她的劫数-----她十来年的年年岁岁。旭日渐渐起,山林穿梭着清脆的雀鸣。墨兰仿佛在这刹定下心,她看了眼赵怀遐,握起玉佩,然后放到云栽手上,又与她附耳嘱咐,云栽一惊,下意识去望刘应学。

【刘公子,十年寒窗无人问,愿君及第题榜名。】云栽听及墨兰的吩咐,照模照样地念出来,双手奉上玉佩于刘应学。

不管他接不接,云栽留下了玉佩。

至此,与刘家人别过。

他们这一走,仍是往东明县的方向去,可眼前之山,却是翻过了一座,还有一座。他们是身在山中,不知山有几重,更兼赵怀遐病体之身,赶路速度大不如前。

太阳渐渐躲进云层里,铅灰色的云把天空重重包裹起来,树林的枝头摇起一阵浅浅的风,刮到人身上,黯然的冷气。

直至夜幕来临,他们仍未走出山林。

更可怕的是,吹在身上的风,带了丝丝冰凉清新的水气,秋雨已是渐渐逼来。

火光照在赵怀遐憔悴无色的脸上,茫茫得如一块金片,似山峰不近人情的鼻梁下,躺着冷黑的阴翳。只有他的瞳仁,映着星星般的焰火,只有那么一点暖。

站在高处望风的李春年,不一会儿跳下来。

他神色格外凝重,棍头在他背后晃动,是他此刻的慌张,【四公子,山顶有火把移动。】

这是不好的消息,他们逃得再快,还是给兖王的人追上了。

他坐在火堆前一动不动,披风逶迤在地,他只顾烤着身前的火。温暖贴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不止脸烫,连心都烫得发跳。

他眼睛里的焰火乱了。

【...无论是这身病,还是跟来的追兵。】这话赵怀遐不想说,但他必须说了。他可以剥心剔骨,他可以什么都不要...【我都难逃一死。】

那群人要的是他的性命,只要二人分道扬镳,此刻仍保得住她。

走上前的魏易停住了脚,火堆前静静坐着的两道身影,隔着一线缝隙,楚河汉界,一片天、一片地,他们仍互不缠绕。魏易扭过去脸,拉住同样准备上前的云栽。

墨兰没有作声,她的绣鞋穿在脚上,那么她的自由,也合该只在她的脚底下,而不是在一个人的口中。她想要一件东西,日思夜想,千方百计也是要得到它。

父亲摔过她杯盏,砸到她脚边,她在父亲的眼里看到最不愿直视的‘失望’。半绣熬得是心尖血,她滴下的又何尝不是?

【我知道福儿死了...】她盯着火堆,看着木枝烧成浅黑的灰,【她们都死了..】

那天她在吴氏家的门外听到的话,也很快在心间点透。世间下的雨,分明是一场为她们哭泣的眼泪。

久久的,赵怀遐才侧首去望她,思绪停了一瞬。他有点不懂她说了什么。那半张侧脸,如雪上落了火焰,每一朵都不一样,每一朵都冰冷炽热。

整整两个多月,俩个人中间,竟存在一个彼此保护的谎言。赵怀遐难以置信,他简直是给她逼上了绝路。冷夜的风中,他忽然扯了唇,温和了冷凝的眉目,他泛起笑,独绝之艳的容色。

他欢喜又能如何、他不舍又能如何?他剩下的愿望,无关父母兄弟、无关自己,只关于她。

【想想你母亲..】火堆啪地炸了声,他凛若冰霜地抽出的这把言刀,不知是对的谁,或许它只是拼命地扎伤自己,赵怀遐也说得冷情无心。

墨兰这才眨了一下眼,提到母亲,她无动于衷的神色动容了一分,风吹到她脸上,裂出一分想念的柔软。

那是她好不容易守住的地方----她脆弱的归宿,她可以随时随地扑进那个怀里,哭也好笑也好,母亲都会爱护她。

赵怀遐太知道了。

【想想你母亲一个人在庄子上。】他再说了一遍,【她需要你。】

闻言的墨兰垂下眼睫,柔软的蝶停在了花朵上般安静。

终于,赵怀遐从火堆前起了身,披风映着光水波潋滟,他背对着墨兰,对前来扶他的李春年推拒了手,只拉着自己身上的披风,吩咐道,【护好她。】又叫了月芷陪着,让她们四人一道走。魏易走上来接住他,身后的曾黎赶忙拿了些干粮在身上。锦靴踩上泥土,这一步分离,或许终山水迢迢...还能再见么?赵怀遐的心头如冰雪冻结,飘飘扬扬的雪,他狠下肝肠,【...一切保重。】

他走了。

急去的脚步,披风在她的眼睛里一点点远去,在它消失于视野的一刹。墨兰忽然站了起来,她扬起了头,这胸口的闷痛,直如血脉筋道全塞住了堵物。她追了上去,绣鞋踩下的第一步,是渴望的一步。她不懂么?她不懂他在拿自己作诱饵么?她不懂他在引开追兵只是为给她留一条生路么?她不懂他这是会死的么!

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么!?

她不是不懂的!

眼泪囚禁在眼眶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自己想要拼命抓住的模糊影子。

她和父亲说过----都是女儿自己选择的路,女儿绝不后悔。

她没有告诉他-----提亲的那一刻,她跪在寿安堂是多么高兴。

她甚至没有说----接过那团花,心里是从未尝过的甜------ 因为这一辈子啊.....这一辈子除了母亲,没有人会把她认真放在心上...

她什么都没有说过,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如果世间有生有死,她今天就在此!选择是生,或是死!

【赵怀遐---!】

她呼唤,长长的呼唤。伸出去的手,像一根细细而不断攀伸的藤蔓,从林间穿过,梭落苍脆的枝叶,挡在赵怀遐的脚边。那一阵是山林风摇,天旋地转。

万物清响,万籁俱寂,天上人间,只此一声,拦住了赵怀遐死不旋踵的锦靴。

没有人能看到,当她唤出这个名字时,他的眼里闪着什么光芒;没有人能明白,他的脸上是什么样的怔愣与震撼;没人能知道,他的心又因什么而跳动得热烈。

因为没人能知晓,他把她放在多深的心底。

这一年的十月,当墨兰脱口呼唤他的名字时,距离他们成亲整整一年,只差七天。

那一天,赵怀遐赠字---九畹之兰,纫之结佩。

披风的衣角在抖动,他停下不断远去的步伐,为了一声呼唤而停下。赵怀遐站着,像一根格格不入的竹子,过了须臾,他才努力地转过身。

一射之地外,墨兰的身影映入眼帘,其实从第一次见她,她的身影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睛。

【...为什么哭..】

这么问时,墨兰情不自禁流下一线泪水,银光似的划过脸盘。她想要美丽一点,然后回答他的问题,可泪水挂下来时,什么都沾湿了,连笑容都微弱地沾湿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么...】

当她这么回答了,魏易的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他的主子,大概是要完蛋。

如今他优柔寡断、深陷难舍,是个全身尽是破绽的人。从前风雪不覆,刀剑不侵的无情样,只作了前尘前朝土,大风起兮尘飞扬,干干净净。

魏易在心里笑了笑,他松开了扶着的那只手-----天高广阔,任公子去哪儿罢。

林叶沙沙婆娑,从远处拂来时夹杂着丝丝枯涩感,掠过耳朵时,入了心的人不免心绪凄迷。风卷起火堆,树枝烧得膨大泛着不可比拟的猩红色,劈劈啪啪,细雨如丝,落下来..

两个人站着,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长江水浩浩汤汤。天下间,唯有水流不改东归,唯有有情人直教生死相随。

【..你真是....】

想要的,她半点也不给..

他颤颤地、极颤颤地苦笑,摇摇头,脱口一句却是再说不下去,真是没有办法呢。银白的锦靴灰污而肮脏,踩在腐烂的叶上没什么不好。有什么样的办法?面对她的眼泪,他已经是插翅难飞。

那一刻,他甩开披风,披风像一朵花,所有白色的花瓣伸向了天空,黑色的夜,白色的花。天上落着细雨,雨里唯有不顾一切的心,是坏的、是破的、是碎的,却和火焰一样烫。

他走着,渐渐跑起来,为了抱住她。

为了把这一朵幽兰紧紧地拉扯进怀里。

平生有三个字,是赵怀遐所有的深情-----只要她。

平生有三个字,是赵怀遐所有的软弱-----只有她。

只有你,让我舍不下、丢不掉、不敢擅自拿,只有你了..

他用披风罩住墨兰,挡着不断下落的细雨。被雨丝沾湿的头发靠在他的胸前,贴在她的额上,又黏在他的披风上。他看不到那双柔眸,于是低下头,眷恋而温柔地贴着她的发髻。

比起自己的得偿所愿,她的余生幸福才重要。

比起几两纹银的民生艰苦,她的不伤心才重要。

比起他自己的性命,她的安稳无虞才重要。

【我想要的,你真是半点也不会给我..】

飘来的雨丝不断下落,洗净了泛着浓绿积淬的叶子。林中刮来一阵不寻常的风,那样的风严谨而整齐,刮得人的骨皮战战兢兢。

李春年回头一望,瞳孔募地惊大,树木间错的火把清晰可见,它们宛如游龙渐渐逼近。

叶片飘飘荡荡闪烁,切碎了照映的金光,点点洒在林下的披风上。

还有一章我明天放~

这里墨兰的台词—你什么都不明白么。对应的《两心十二》里赵怀遐的那句—你到底懂什么

这个台词是对应的哈~

两句潜台词之下,都是彼此的心意,浓烈却深藏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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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两心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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