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两心三十九

《两心三十九》

枝头鸟儿叫的第一声,嘹亮婉转,恰似一曲清笛。小丫鬟手持花鸟双嬉梳,仔细梳理起一缕发,待拢后,从匣盒中拿出一枚双钗,比了比颜色,将钗插入发中。

镜中照出柳氏并不出众的容颜,她伸手至小小的一口碟中,用指腹沾了沾,慢慢地顺着柔软的唇,捻琴弦似的涂抹。

这时,长枫的小厮出现在门口,与柳氏的丫鬟一阵耳语。柳氏的丫鬟自进去禀告人。

【什么事儿?】她在镜中看得清楚,抹完了胭脂,正用湿布擦着指头。

丫鬟道,【回奶奶,三公子一早出去了,说不能来陪您用早饭,让您自个儿先吃着。】

柳氏愣愣停住手,她自抬起头,端详着镜中唇上的一点红艳,说了一句,【也好。】

多好的红色,唯有正室该有的宽容贤淑。

今日盛长枫起了一个大早,盛家并没有规定子女每日需到父母房中晨昏定省。是以,他起来后,留下贴身小厮,一早出了宅门,他甚至绕到集市转了转。

等到了扬园,东日正爬到屋脊上。

魏易立在园门等着,凭着一面之缘的记忆,他上前见过公子的这位小舅子。

俗话说笑脸迎人得喜气,魏易一张笑意堆满脸,虽假是假了点儿,但旁人就算有什么不高兴的,也不好冲他直接发火。他初见盛长枫,对着奶奶的亲兄长,自比往时要真诚些。

上前问了好,将人往园里请。

长廊往北一直逶迤至假山下,盛长枫本以为快到了,却又被魏易领着从一面藤萝爬满的粉墙下走过,他看着玉叶滴翠,不禁驻足下来,乌褐的枝干龙蛇蜿蜒,繁茂的绿叶下,淡白花苞从中如美人探面..

魏易在前面唤一声,盛长枫方有些回神,赶着脚步跟上去。

林噙霜带着周雪娘在院子门口等人,她不时来回渡步,又频频顾望。

终于在雪娘的一句来了中,看见那道日夜挂怀的身影。

盛长枫清楚地记得,一年多前,他以科考为由从父亲手上救下母亲,母亲就是这般泪水模糊的样子。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盛长枫从前不知诗中意,如今再见母亲,心中顿时与此句贴合得紧密无间。

他眼中蒙来泪,直将手上带来的东西塞到魏易手上,自己一个箭步上去,直扑到林噙霜身前,当即撩起衣袍,给满眼是泪的林噙霜跪下,【儿子,给娘磕头了。】

一开腔,已成家立室的盛长枫,竟还如儿时讨了打般,哽咽住嗓音。

【快起来、快起来。】林噙霜顾不得擦掉下的泪,忙下腰搭在儿子的手臂上,将人拉扶起,她将长枫好一番看,见儿子并无消瘦模样,心里大好。家族重子嗣,可也有那等人家家主,因生母所罪低看嗣子,暗中磋磨扣食的。如今见他不错,心里好受许多,【来得这样早,早饭吃了不曾?】

长枫道,【用了点。】他抬起一眼,只看到周雪娘,并不见妹妹与妹夫,一时未言语。他笑着又道,【儿子先去了集市,知道娘爱吃陈家茶肆的乳糕,去买了一点。但是,想来妹妹不会让娘饿着的,那就陪儿子再吃点吧?】

林噙霜一个好字尚未答出口,那端魏易扫见一对前来的身影,躬身让了。

【真真好个哥哥..】出现的人笑语连声,清晨春风偷凉,她如枝头一朵杏花飘然降落,盈盈下来,【有娘的乳糕,不知可有妹妹那份呀?】

昨日因在盛家,兄妹二人顾忌着,并未敞心言谈。此刻一听妹妹熟悉的调侃调儿,勾了往日情怀,喜得咧嘴而笑。

一转过身去,正见妹妹轻摇纨扇,两颊嫣然甜意,长枫道,【当然有,就记得你爱吃肉丝糕、胡饼。】

墨兰半是不信,笑道,【可别是哄我的吧?】她说罢,自在魏易手中的一堆包裹中,轻轻一招扇子,闻起香味儿。

这一隙,便让出郎舅之间的碰见。盛长枫起先看赵怀遐跟在妹妹身后,身着锦衣广袖,朗朗翩然,大有君子如玉之感,他想这妹夫兴许有些诗文才情,此一蒙见顿生亲近。

但是他后来知道了,才情归才情,君子归君子,分了人,什么温润如玉、君子端方,全是水月镜花。

【三哥】赵怀遐打揖见礼。

长枫亦还一礼,【妹夫。】

林噙霜看他二人和睦,回头与雪娘一望,俱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欣慰之色。

大包小包,往屋里桌上一放,很快弥散开葱油的香。墨兰纨扇一指,只叫云栽她们快些打开。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令赵怀遐好生好奇,什么吃食让她这般惦记,凑在身边一瞧,不过是烙好的胡饼。

长枫扶着林噙霜,陪她坐在一方时,几个丫鬟自屋外进来,送些汤粥之物,又摆了鲜果。

【你喜欢它哪里?】赵怀遐目露疑色的问。

她笑在纨扇后,随之掰下胡饼的一小块,送到赵怀遐嘴边,赵怀遐张口接住,她道,【听没听过东床快婿?史载郗鉴选婿,见到王羲之躺在床上吃胡饼,一眼中意他。】

听她说罢,赵怀遐恍然大悟,他这嚼得哪里是一口喂来的饼,分明是她对书圣的一片崇敬心意。

其实墨兰自看过他的书法后,是有心生向往而赞叹的;但她不知怎么想的,竟从玉明学不好书法的那一处,推想出他是可以写得好,却教不了人的断论。这一下,求学拜师的主意,全然打在穆兆清身上。

赵怀遐每欲想申辩,却是辩而不得,玉明的书法烂,是摆着那儿醒目的事实。

他莞尔一笑。

想及长枫此来,是有正事要办,便也不好与墨兰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他轻巧地旋身,移过一边脚凳,挨着桌边坐下,朝长枫问起正经的,【三哥,你至早市来可有听到什么?】

他给墨兰倒下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墨兰自几样点心上分开神,抬眸看了哥哥一眼,又问赵怀遐,【这么快的?】

不过也才昨日傍晚放出的消息。

长枫愣了下,他搁下玉箸,自己都没开口说,他怎么就知道了?奇异地望向妹夫,不瞒几人道,【是有,大约是传些‘六妹妹作为侯夫人大摆威风、与丈夫二人联手扫庶母出家门的话,再有几句,亲姐姐逼不得已接了小娘暂回自己的家,他们说得倒是绘声绘色。】长枫瞥了眼亲娘,怕她听了这些散出去的谣言不高兴,当即呵笑了两声,【茶肆里的八卦就是多,连余二姑娘生个女儿的事儿也要乱谈。】

墨兰这时还不知余二姑娘嫁给了梁晗,她只听了点点头,未曾留意。待用过些粥饼,才回头与赵怀遐说话,言语上有些高兴,【传言倒也可以,等六妹妹听到耳里,大约在下午或明日,这时她想作贤良人、扭转乾坤也不能了。】

一想到昨日明兰在饭桌上的神色,墨兰便止不住扬起眉梢,要得意起来。昨日她在场面上虽是输,却比她往日哪一场争锋相对的胜利都要高兴。

赵怀遐曾与她分析道,为什么长是长,美是美、善是善?天生万物,从无至有,盖因寸短、形丑、及不善的对比,方有了长短美丑善恶之分。

一个人委屈求全,有时并不是在忍气吞声,而是在蛰伏待出。

它也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之与能争的道理。

但世事易变,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一切相生相存,既无恒长、也无恒短。

是以,对付盛明兰的招儿,正是盛明兰曾对自己的招儿。盛明兰在祖母那儿以不争为争;她要母亲离开盛家,先拿信笺为饵、引蛇出洞,倒逼盛明兰心焦意躁,认为小娘会再入盛家,以此乱其心智;再以进为退,偏要送母亲回盛家来让明兰站出来行阻拦之事。

这时,她便‘百般无奈’地离开盛家,顺水推舟去接母亲回扬园。

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委曲求全’。

届时,若有人好奇来问个中缘由,那也是盛明兰逼出来的‘别无他法’;这一来,盛明兰成了她最不想成为的‘恶人’;而日后再要博出贤良的名声,那全看她以后的本事了。

赵怀遐把她一看,缓缓笑着。

【这一回,我们事先混淆视听,倘若再有真话来,众人也难分辨真假,不过作一些茶饭娱乐而已。】他顺着墨兰的话接言,昨日他出去便是安排的这个事。林噙霜留意到,他说话时,目光多要注视在女儿那方,即便转过来,也多是匆匆,【我们比他们快,是先发制人;他们后发,必受制于人。另外,三哥不要在这久呆,盛家外庄的管事已经出发在路上,让母亲亲自写一封信给三哥带上,再叫岳父盖上他的章印,这个时间点,最好选在可趁虚而入之际。】

盛竑为了颜面,也不可能轻易签下断绝书,这可趁之机,便得长枫自己去寻了,赵怀遐暗暗想来。

屋里点着的,是昨日的香。

林噙霜听完女婿的一番话,整个心神仿佛被茉莉的馥郁香气摄住------同样的年纪,这个女婿分明和她的儿子完全不同,不单布局详细,心思缜密,他甚至周祥到了连盛家外庄的管事都让人看住了动向,步步算计,一棋不漏。

林噙霜安下的心,又开始如涟漪紊乱起来,她的女儿智计浅薄,娇生惯养,将来若生了变,怎会是他的对手?

此刻长枫眼里却流出了对妹夫的惊喜,派生了些许佩服,只是他仍有对计划的一些局部感到犯愁,他问道,【依妹夫看,如果六妹妹夫婿识破了计划,不愿再将娘从族谱上划走,这又该如何办?】

这就会成了症结所在。

【三哥问到了点上,成败二字,皆在岳父盖章签字上。】赵怀遐抬了眸,他淡淡道,【携着母亲的这封亲笔书,三哥,你才是整局最至关重要的地方。】

盛长枫心里咯噔一声,双肩沉了起来。

【一旦父亲签印完..】墨兰一直听着,她边说,边将一双手浸入露种端来的水盆中,将几个沾了葱油的指头相互浇了浇,【即便父亲与六妹妹不再想将娘的名字从族谱上划走,我们也可用这封断绝的亲笔信,反向盛家施压。】

让父亲不得不请宗族长老,开祠插香,抹掉娘在盛家的名。

【娘,您决意不让自己留在族谱上?】

此举令长枫不明所以,他不懂,父亲伤她这样深的么?不仅人要离去,物要留下,连族谱上的三个字也要剜走不给。

林噙霜浅微地一笑,她也知道儿子有疑问,但是她坚决地点点头。

【既然是娘要的,儿子照办便是。】长枫双手搭在膝上,一副担起担子的模样,【只是...既然我们利用传闻在先,如果是扬园反施压,六妹妹他们将这一事传开,前面传闻的铺垫不是成无用之功..?】

这又是他另外担心的点。若是再波及到,令妹妹声誉有损...

【哥哥。】墨兰不悦,重重凝睇他一言,【人言真假难辨,我们能先发制人,也可围魏救赵。】

经墨兰一提醒,长枫灵光一闪,连笑着说是了是了,【他顾家的事,怎么着也比娘的事有说头。】

赵怀遐不动声色地将这位亲舅子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大致在心里有了评判,人可能本性不坏,但非意志坚定之人,有学而不思之懒态,这点与亲妹妹相比却差了点儿。不过,也有可能是至小怕事,纵容养成的坏习惯,单看他有一点就透的敏捷,还算是个有点灵气的。

谈完了这件事,林噙霜趁着不多的时间,留心问了长枫科举又名落孙山的事儿。不说也罢,一提长枫立时头有两个大,他只说平时学得还挺好,去了考场却是发挥失常等语..

林噙霜无奈,轻叹一声,她是真盼着儿子一举考上,最好是个一等三甲。林噙霜对这上面很是忧思,双眉蹙微,【全靠你爹督促教导,怕是不行....你有没有同窗家有好的夫子?】

好的夫子?

赵怀遐正喝着热水的手一顿,他寻思着园子里不正是有一位,不过转念间,想盛长枫这样的跳脱特性,穆兆青十足十地不愿教。他觉得毫无希望,便没有脱之于口。

盛家。

海氏送完人退下。

今日是盛竑休沐,他一早为了躲清净,先去了寿安堂请安,闲话中,不知为何,他觉得老太太似乎很满意六女婿;略待了半刻,见老太太无话,他便出了寿安堂,钻进书屋再没出来,连侍奉的妾室他也一并打发出来。

盛竑想,必是昨日墨兰提接林噙霜的一事中,顾廷烨极力为明兰维护周全,甚至力压了自己这一家之主,平息了这场风波的举动,教老太太知道了。

【嫡母啊...呵...】

他不知滋味地笑了一声。

让下人上茶来后,盛竑坐在案上,赏着一幅同僚‘不知何故’送来的画,偏说要放在他这一段日子,一放就是好些日子过去。今日他正拿出来看,便被儿媳带来的下人扰得愣了。

管事将昨日的见闻说了,老声儿里不免夹着畏索,末了道,【小的也是拼命了拦,可架不住兵大人拿刀搁脖子上,跪下了也拦不住四姑娘带走林娘子。】

盛竑将手里的放大镜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厉喝道,【怎么昨日不来报!?】

管事老人吓得一哆嗦,身子缩得更低,【四..四姑娘她说..昨昨昨日府上有会宴....】

盛竑赤红了脸,脖颈粗粗憋着一口气,她竟如此依权仗势!

三脚香炉一丝丝在沉静的郁火中吐尽香气。

桌上的画是林下一对灰色的野兔,线笔勾勒笔直的青竹,片片竹叶描绘得如刀剑之锋,隔在画外,人亦觉竹林风响。

这不禁让人想到了魏晋七贤,常常结伴遨游林下。

盛竑脸上爬上深深的皱纹,他震怒后,又因女儿不告父而接走林氏再次怒火中烧。这里面的自尊、作为父亲的威严、身为家主的声威,统统给她横扫得一干二净;桌上的这幅画,消不了他的怒,甚至竹林七贤的绝伦风采也不能使他平息下来。

直到门上忽敲了两声,盛竑方有些清醒了。他提手暗了暗鼻梁,沉声地让人进来。

来的是王若弗,盛竑一见她,收起画的同时,瞄了眼下方的管事,心烦地挥挥手让人出去。

王若弗是听人说他关在书屋一个上午,连午饭都没怎么用,怕人饿坏了,也担心墨兰昨日的一番怜哭,软了盛竑对林小娘的心肠,特意叫厨房弄了点心,她送来一好博贤惠、二好打听打听。

只是点心还没送上台,那管事的对她行过礼,擦肩而过的瞬间,让王若弗记起了这张脸。她恍然吃起一惊,再小心地偷觑盛竑一眼,果见脸色极差,看样子定又是林噙霜的事在作妖。

【主君,那不是庄子上的管事吗?】

王若弗装不知情地问,她本身便有些害怕触怒盛竑,兼得了以往的好些教训,总算没一上来便急红脸地一顿挠嚷。

盛竑的脸如一缕稀薄上升的烟,忧闷得很。王若弗不会伪装,就算她管得住自己的脾气,她的眼睛仍然冒着憎恨的火光。盛竑看得清清楚楚,抬头在额上摸了一把,【你是盛家太太,事情该告诉你。放心,不是林噙霜回来,而是林噙霜走了。】

走了?往哪儿走?

王若弗没听明白,一个女人离开她的丈夫,她能走到哪儿去?她离开得了盛家!?王若弗怫然作色,她怒得两只眼睛吊起来,尖声道,【是不是四丫头?我就知道是她,竟然敢把妾室从主家带走!她胆子不小!】

她放在碟子上的一摞点心,给一阵烽火似的衣袖挥带散出碟子外。王若弗像一把蓄满力的弓,朝着门口拔射而飞。盛竑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他本以为说林噙霜走了,至少会平息她的怨,不明白她为何又像被刺激了般,更加怒不可遏。当即起身一厉喝,让王若弗少去那边丢眼显眼。

王若弗厉目红眼,【妾是个东西!?没有主君太太发话,她林噙霜就是死,也该死在盛家。】

她说得咬牙切齿,恍若要将口中那名妾室撕碎在嘴里。

【听听、听听!】盛竑被她气得太阳穴直跳。【你是有脑子在说话吗?她在时你针锋相对,现在你还视如肉中刺。几十年了,王若弗,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去-----你去扬园门口,看看那派下的一二十护卫,能不能让你进得她的门!】

盛竑往案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水泼出沿。他一串话下来,是胸膛起伏,对着正妻火冒三丈。

淋淋漓漓的嫌怨失望,自盛竑的话上流淌下来。

敞开的屋门,映衬出后面一片白的天,被喝住的王若弗宛如被丢弃的一块云,孤零零的躺在天上。刚才还饱满的脸,现在如垂打过的芭蕉,挂了晦暗。

刘坤家的睇了两边人的脸色,最终在王氏的面上吓了一跳,心如死灰,她不知怎么看出了这个词,心里揪成一团地为她难过,上前安抚地拽拽王氏的衣袖,扶着她走出书屋。

不想长枫正站在门外,王若弗很少对庶子表露过恶鄙,可现下一见长枫,从他的眉目上瞧出三四分林噙霜的灵秀,很是切齿痛恨地瞪了他,【站着干什么!真是晦气!】

长枫对嫡母深揖,脊梁一弯下,听到这句骂词,不禁皱起长眉,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他进去书屋面见盛竑时,默不作声地先瞅了眼父亲。

盛竑在案上前倾过大半个身,右手手肘撑在案桌上,整个手上托起额头。

长枫瞄了眼后,为了娘的事,多少有些心虚在其中,他于下弯腰请安,【父亲..】

盛竑恍有些惊醒,他抬起头,在见到长枫的一刹,眉上蘸了一丝丝不可示人的憎怨。盛竑拂了一把头,说话恍若轻轻一叹,【是你啊..怎么来了?】

屋里窜进来不容忽略的风,它将一封‘恩断义绝’的信,吹贴到盛竑逐渐瞪大的眼睛前。

他撕开,冷目的词,吸走了他的喘息声。

-------夫妇之因、三世之缘。闻花叶同枝,互生争角,无天地同欢,故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妾如丝萝,君比松石,共栖十九载,两心难归一,频生怨恨意,唯愿相别离。今日书决绝,各自欢中喜,唯千秋万年,君如长松青。

长枫不敢抬头,他心如鼓跳。

缓了半刻不见盛竑发声,他战战兢兢,【小娘说,她入盛家为妾,因自身之因,无官府文书,亦无红契白纸,今腼讨一纸‘恩断义绝’小笺。】

直到翻看这封信贴,直到儿子在他跟前说出这话,盛竑想起昨日种种,才惊醒自己是中计了-------林噙霜从来不是要回盛家,而是要离开盛家,她要离得这儿远远的

他捏皱纸。

那个女人-----刺进他的胸膛,长刀子戳进去,他弱小的心五裂四分,汨汨流出的,怎能是血?!

【孽障!】盛竑猛然锤在信上,铁青的一张脸,双眉间皱痕深刻如刀,他朝长枫喷着火,【天底下有儿子来劝父母分开的么!!你忤逆不孝!】

长枫虽料到要被一顿喝骂,却不想父亲近乎赤目的失态,他瞪着自己,说自己忤逆不孝时,恍如像个糖没要到而气急败坏的小孩。

长枫瞥过一眼不敢再看,赶紧垂下头,他吞了口唾沫,照着以往的标准,跪了下去,【儿子忤逆不孝,只请父亲成全!】

他怕得要死,从小到大,父亲对他宠爱,却也管教甚严,有时不惜竹篾加身。他一直都很怕,怕父亲对他不再宠爱,怕父亲对他指着鼻子骂。

怀着无尽的惧意,他话一脱口,便知道是不好的。

果然盛竑阒然自案后跳起来,抓起一盏茶就砸,长枫闭起眼不躲不闪,碰了个满头盏碎血流。

茶水淅淅沥沥地滴下来,凝混了一丝红色的血。

额上的钝痛,反倒突然让他坦然不惧了,咬住后牙槽,忍住伤口的滚热,他一鼓作气大喊一声,【儿子请父亲成全!】

不顾伤,直接往地上磕了一头。

可此举将盛竑触惹得更狂愤冲冠,抿住的嘴冷成一块挪不动的石头,他拔腿上来,过去就是揣了一脚,【究竟是哪本圣贤书,教得你来顶撞忤逆!?】

他言语之间,已是勃然大怒。所有的儿子,这个长得最像他,操心最多的也是他,偏偏,惹是生非是他、忤逆反叛的也是他!

挨了一记窝心脚,长枫身子翻了出去,他额上沁出的血珠子,此刻一道血线淌到眉毛下。他被揣倒在地,粗气地低咳两声后,掀着眼帘望着父亲震惊而哀怒的复杂面容,固执地爬起来,又跪到脚边,重新说,【求父亲成全。】

盛竑昏了头,只觉自己要气出个好歹来,甩了头,眼前金星直冒,顾不上去怜他那额上的伤。背着双袖,在屋中前前后后的走,最后指着冥顽不灵的长枫,冷冷地道,【先父后子,你眼里还有父亲么?!林氏是你什么母亲,嫡母才是母!我悔不该纵容你们,如今平白污我盛家门楣-----】

他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不该不听老太太的话,让孩子养在林氏膝上,如今一个两个都学会唱反调,都是铁铮铮的骨头,【你走不走?好、好---不走、不走?让你不走!!】

话音落地,长枫不挪,盛竑下了狠劲揣了过去,一脚从肩头揣去。长枫倒也硬气,鼓着腮帮子,一声不吭地挺受住父亲的一脚。他额上挂下一颗颗汗珠,血从眉毛滴下,落溅在地板上。

妹夫说错了,哪有什么趁虚而入..

撑在地上的手握紧,指间青白泛泛。他的这只手,昨日捡过妹妹砸下的碎瓷,握在手心,锋利的边刃不小心割伤了一道血痕。长枫沉重地闭上眼,用这道被割伤了的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妹妹拜托过他。

【我答应过..】一张嘴,口里竟然有甜丝丝的血腥味,长枫舔了舔唇腔,里头竟咬破了一块软肉。不知是太痛了,还是往日和妹妹分别的记忆涌上心头的缘故,他感觉一股气在胸内横冲直撞,紧紧撞着五脏六腑,他颤抖得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永远地答应过妹妹,我会护好娘!】

肩上的痛,钻入心内,他咬住牙龈抗住了。

【早些年..】

长枫终于把头抬起来,秀净的面上,一双眼再不是孩童的天真愚钝,直视着父亲的目,【...太太打小娘时,儿子软弱,避开不看;五妹妹她们讥讽嘲笑妹妹时,儿子怕事,也只作视而不见;从前儿子以为不听不看、息事宁人方是生存之道,是我懦弱太蠢....】

他从怀里又掏出封一样的信,因揣在怀里,面上皱了,拿手小心地拂了拂,可这一停歇,额上的红落了下来。

一封信断绝信,愣是沾了一滴儿子的血花。

他执拗地举起双手,挪着膝盖,再度呈给盛竑,【父亲的儿子有三个;小娘只有我一个儿子,若儿子今日不争,小娘不该生我,我也不配有娘和妹妹。小娘说情缘已尽,父亲,儿子也有一句:至亲至疏夫妻....】

他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捧着的信上,一朵红艳的花,生生刺痛了盛竑的眼睛。这个跪着有他半个人高的儿子,突然在眼前蜕变得像一个完完全全的人。

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想要爱护的人。

这世间的这一天,日头正朝西走;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天,正如朝阳初生,开始多彩绚烂。

【你口口声声小娘妹妹,难道父亲不值得你想一想?】盛竑拼死挣扎,想为自己寻一个位置。

【...想娘的时候,来不及想爹...】

天地变色。

盛竑的双目死了,他被儿子这句话全然击倒,恍恍惚惚地踉跄出一步,直接撞到书案。

风微、残香,断绝信、红色血花、君如长松青..

他想不明白了,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小娘----到底是死在了哪儿?

待柳氏见到被架回的长枫,脸上惊愕失色,白了一分;她忙吩咐人往里屋送,坐在榻边,看着他额上的伤口,很是担忧,小心地拈开沾着的发丝。

突然间,她瞥见一封皱巴巴的信,好奇地夹到手中,见封口撕开,便打开一看。

早晨之时,她抹了红色的口脂,那是正室宽容贤淑的美;到了傍晚,看到这封信时,这张唇,是美也掩不住的苍白。

屋头的鸟儿又清鸣地一叫,几声相连,黄昏薄暮,外出的它们在归巢。

放晚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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