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弦残阳(一)

疼,真疼。

幼瑛醒来的时候,整个后脑勺都好像要裂开,周遭都好安静。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视线朦胧间,映出得是彩绘贴金的覆海,烛火的光影在那张伞盖上微微摇曳。

这是在哪儿?

她瞬间清醒过来,起身时衣物摩擦发出綷縩声,脑袋随之旋来一阵晕沉。

她的身旁坐着一位鹤发白须的先生,正隔着一方细绢在她的腕上搭脉,见她醒来,便松了一口气。

“郡主醒来便好,不过这些日子还需静养,饮食也要以清淡为主,每日早晚都需用温水清洗伤口,再敷上草药。”

屋内摇晃着盏盏灯火,幼瑛看着灯树前的男子,他还是穿着那身珠白银纹的软缎袍衫,后背的血已经干涸,在一束束烛火下被晕得泛黄。

谢临恩么?

他在细细的剔着灯芯,听见大夫的话还是温声回:“郡主醒了么?奴婢记着了。”

“若是郡主觉得头痛加重,或是恶心、呕吐,一定要及时告知老朽…”

大夫的话还未说完,幼瑛便张了张唇:“我现下觉得还好,那位小孩如何了?”

大夫愣了愣,向幼瑛拱手作揖:“老朽只为郡主医病,其余无能为力,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幼瑛没有多想:“那位小孩病势更重,还请你移步去探望她,”她道,看了一眼谢临恩,“还有他,他看着也受了重伤。”

大夫面露为难,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能老实说:“城里有禁医令,非我所愿,而是不能,若是老朽给贱口医病,那么一家都要被明府治罪,何况那稚童伤重,老朽不如给郡主开些药吧…”

“禁医令?”幼瑛不解,文献中从未载过与此相关的规定,“既然伤重,就更要为她看了,为何不允给…”

谢临恩手中的烛剪“刮擦”一声,剪断了一根灯芯,也剪断了幼瑛继续想问的话。

“大夫,今日有劳你了,奴婢送你离开。”他将银剪放在烛架上,对大夫微微躬身,温声细语的说。

厢房内的烛火暗了一些下来,幼瑛看着谢临恩送大夫出屋,只能将疑惑深埋。

莫高县早就在千百年后沦为了地下沙城,这里真的有过这么荒唐的禁令吗?

风沙“呼呼”的拍打着窗牖,幼瑛的心里不安,她自小就跟随母亲学习中医,如若那女孩因为禁医令得不到医治,那她可以一试。

说到底,也是李庐月推得她,而她现在好巧不巧的占了李庐月的身体。

这种占有是被迫的,却让她无缘无故的和李庐月绑缚在一起,纵使李庐月先前的事情和她全无关系,那也会相继而动。

幼瑛一面想着,一面从床上起身,打算过去看望雀歌。谢临恩正好在此时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来。

“郡主这是要去何处?”他轻声问道。

幼瑛拿着炕桌上的几包草药,伫在床边,看着谢临恩说:“我想去看望…你妹妹。”

他的额头还红肿着,可见他方才磕头的力度是真的极重。

“你妹妹的事…我是无意的,我今后会弥补她,只是你的伤,也应当好好重视,”她迟疑了会儿,说道,“我学过一些医术,虽然不精,但能治人。你如若不介意,可让我给你们看看。”

谢临恩端详着幼瑛,微微笑了笑:“奴婢已经给雀歌包好了伤,郡主无须担忧,”烛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走近幼瑛,“至于奴婢么,奴婢本就是破皮烂肉,更不用郡主挂念。”

幼瑛看着他,他的肤色是沉着死气的白,唇色却很红艳,那双眼睛尖且细长,眼角处各有一颗细小的黑痣,此时含着几分平和的温柔。

依幼瑛对他的研究,他那么在乎雀歌,实在不像是轻拿轻放之人。

“伤轻伤重,都会伤人,”幼瑛低眉,思考如何让自己看起来真切,“我不为自己今日的过错辩解。我知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我狭隘、歹毒;我忘恩负义、不识好歹。孔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我今日便好好改,还请你们切莫有事,给我一次反思的机会。”

谢临恩去阖上门:“夜深了,郡主服下汤药,便早些歇息吧。”

幼瑛清楚的看见他闩上门时,扣上了那把挂着的方锁:“我觉得屋里火气太重,有些闷,而且这些蜡烛的烟气也太沉,我还是先去看看雀歌。”她瞬间想到他将那些官员破家灭族的记载,所以浑身发怵。

谢临恩看上去和柔温顺,不知她所想,捧着碗黑漆漆的汤药,送到她的面前:“大夫吩咐奴婢煎煮了两个时辰,现在方好,郡主还是趁热服下吧,”他好声好气的劝,“莫高夜里头冷,郡主也莫要出去受凉了,若是嫌弃屋里的烟气重,奴婢熄下几盏便好,省得郡主畏黑。”

幼瑛在床沿边坐下,一面打量他脸上的笑,一面不太敢喝这碗药。

她想着谢临恩虽然雷厉风行,但到底还是明于公义的,否则也不会甘作蓐荐,去将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向冰冷无底的深渊。

思及此,幼瑛端着药,珠泪双抛:“奉贞,以往是我亏待了你们,今日我摔下楼梯,其实也是想给雀歌赔罪。从今以往,你便当昨日的李庐月死了罢,这汤药我是不喝的,让我用不药来证我的诚心。”

谢临恩背对着她,用铁丝熄着烛灯。

“郡主叫奴婢何?”他轻轻的问,似乎只听见了这一句。

“奉贞。”幼瑛又客气的唤了一遍,他的雁塔题名穿越千年长河,早已模糊不清,后世学者还是在那方寸上寻到了他的身影。

谢临恩,字奉贞,金陵邑人,昭宁十年春三月。

可他此时,却被编入了乐籍,母亲为此自绝,叔婶与他分家,让他在灵堂前就签下断绝关系的文书。

他只剩下了雀歌。

所以他跟随李庐月过来沙州时,有没有对她寄托一丝希望?

想到此,幼瑛凝视着他,语气里多了一些诚挚。

“不管如此,你还是要以雀歌的伤为重,我现在觉得无碍,头不晕,身子也不沉,雀歌的年纪小,需要你留在身边照料,”她说道,“你若是恨我,那便恨罢,我理解你。只是,勿要以你自己为代价,不值得。”

屋内一寸一寸的暗下来,谢临恩的声音还是很温润:“郡主的疑心还真是重,奴婢怎么会恨你?”他稍作停顿,又含笑问道,“郡主真就那么怕死么?”

“我不怕死,但我怕糟蹋了旁人。我的罪过可以有法收、有天收,但不能由人收。”幼瑛直白道。

谢临恩用力的熄灭了最后一盏灯,屋内彻底陷入黑暗,月光照在沉浮的尘埃当中。

幼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他移步过来,看似温顺的跪身在自己的脚边。

“郡主方才说了那么多,是担心药里有毒么?到底是奴婢考虑不周了,那奴婢先给郡主试试,可好?”他抬手要拿过瓷碗,却被幼瑛攥紧了不松,于是微微仰视着她的眼睛发问。

幼瑛想要揣测他究竟是何意,于是松开了手,打翻了他握着的汤碗,陶瓷破碎的声音在厢房里更显得刺耳,乌黑的药汁也一瞬间溅脏了两人的衣衫。

是她多虑了吗?

“你的妹妹真的无事吗?我想去看看她。”她借着逼仄的月光,继而出声询问。

谢临恩看上去并没有生气,他微微弯下身,去捡拾打落在地砖上的瓷片。

“奴婢有没有同郡主说过,不论你如何对待奴婢,不要牵连雀歌?”中药的苦味细细蔓延,他突然抬头反问她。

苍白的窗纸上映出几道人影嘁嘁促促的走过,幼瑛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抬步便往外走,想去看看雀歌到底如何了。

谢临恩却隔着衣衫攥紧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拉,让她脚步腾空的被拽倒在床榻上。

谢临恩顺势去掐住她的脖颈,不假思索的手握利片刺过来。

幼瑛眼疾手快的去死死攥住他的腕骨,那瓷片的尖刃就近在她的颈间,她一面呼吸不过来,一面又拼尽全力的握紧他的手,从而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眼见着要不行了,便抬脚去往谢临恩的身上踹。

去踹一下、两下、三下,像是踹在硬邦邦的石头上,他大有一种和她鱼死网破的决绝,那双眼睛成了细长的冰刃,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和柔温雅。

空气从幼瑛的身体中急速抽离,她不得不涨红了脸,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去扳歪他的手,让他手中的瓷片重重的扎落在她颈侧的被衾上。

但瓷片落定在被衾上时,划破了谢临恩按着她脖颈的手背,滚出一道血珠。

幼瑛想起他后背有伤,便手攥成拳,往他的背上数不清的打,或许是真的打到了他的痛处,他才怔得一下松开了些许力度。

幼瑛察觉到了自己手上的湿润,他伤得这么重吗?是李庐月伤的吗?

谢临恩却是笑,他终于笑出了声,但那笑声太不好听,尤其是衬上他那双情绪幽微的眼睛,那合合的笑声便像是从地狱传来的靡靡之音,让人脊背生寒。

幼瑛知晓,他在嘲笑她贪生怕死,却又轻飘飘的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随着他的力道加重,幼瑛不敢抽出李庐月先前藏在枕下的匕首来抵他,只好夺过一旁扎在被衾上的瓷片,去迅猛的刺向谢临恩的眼睛。

但谢临恩居然不躲不闪,直视着她,甚至于是越过这片瓷刃,紧攥她这张可恨的脸。

幼瑛便迅速收回头,直接反扎入谢临恩掐着她脖子的手背上,随着利刃越扎越深,她的手心也被侧刃划伤,两股血淌在一起,浓烈的描红了金色丝衾上的宝相花纹路。

月光拂照在苍白的窗纸,幼瑛见此法不通,便凭着本能,挥起手中唯一的稻草去不遗余力的扎向他的后背,他这才稍有松开,因为吃痛而闷声。

幼瑛趁势去挣开他,连气都不敢多喘,一面从床上起身,一面靠近门,尽管那门被上了锁。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法所应施,虽尊荣不赦;理有未直,虽微贱必正。我现在便去给雀歌医治,我若是治不好,会自己过去官府认罪,不必你给我就地正法。”

谢临恩身上的血色更多,不知是痛还是因何,他微微躬着身,胸腔起伏,有一种难捱的感觉,却慢慢的平顺神色,从枕下掏出匕首,朝幼瑛过来。

“你从方才便一直装模作样,还要同我谈法吗?法之虚设,理已尽歪,这些是你的法还是卫朝的律法呵?”他的声音有些闷,好像在压着什么。

幼瑛弯身躲去一旁,匕首不稳的撞在了门扉的琉璃上,发出很抓耳的响声。

“你真的想要我死吗?”她咬着牙,忍住颤音发问,“如若真的有禁医令,我何尝不能救雀歌,就当是弥补我的过错。”

话落,她就直接去抵住他的手腕,他那冲劲撞得她的手也生疼,但她死也不松开,那匕首近近的悬在她的眼前,泛着阴仄的寒光。

厢房外有人停步叩门,“咚咚咚,”紧接着,就是一道稍有迟疑的女音:“郡主,你可安好?”

幼瑛攥着谢临恩的视线,他们两隔着匕首对峙,谢临恩看上去在等着她出口呼救。

但她不知能不能呼救。

而且她也想赌。

他的面色虚弱,嘴角有血,身子紧绷成线却还在微微发抖,看上去十分的落拓。

幼瑛不知他为何成了这副模样,她想赌他的杀念只是一时被激怒了,她想赌他心中尚存的公义。

她曾在博物馆看过数回他命终前的遗嘱,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仔细研读过。

月光被云遮住,屋内并无光彩。

门外的人久久等不见回应:“阿姐,郡主一到天黑就会不安,她今日怎么都熄了灯?”

“那位乐人到现在还在受罚,我们管好自己的事便足够了。”

粗粝的风沙吹打门窗,幼瑛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听着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恩情仇怨,应以直报答。这也是你说过的,”她收敛视线,低声说,覆在他手腕上的手因一番动作而灼热,“我向你保证,不会再伤害雀歌,你也别因为我污了公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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