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竟然下起了细雨。
幼瑛骑于马上看着军使走近,她方才在县里去报官,官府闭门不见。
她摆出李庐月的身份,县令才姗姗来迟。
她在取国城门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官府的人去追拿。
幼瑛看着脸上带笑的军使,看着他身后还被团团围着观赏的长楸,不得不攥紧一些手中的缰绳:“那位乐人与我有用,赶紧将她放了。”
军使走至幼瑛的马下,抬面看她:“她是哪里得罪了殿下,竟这般不识眼色,”他眉梢上扬,“不如就让我一并将她教训了,省得再脏郡主殿下的手阿。”
幼瑛记得县里百姓所说,他是都督的堂侄。
昭宁十六年,最有可能在边县有权有威的会是谁?
会是那位起于铁骑,又风头正盛的魏国公袭诤吗?
袭家累世功勋,袭铮击赤降、灭突厥、定乱臣,以勇猛善战著称。其胞妹是当朝皇后,长子年幼时就被立为储君。
不过,他与这位储君的关系倒不好,最后被以巫蛊之名灭族。
到底是否真的行了厌胜之术,后世已经追究不清,两三百年后还有许多文人惋惜他是功业彪炳的名门之后,景仰他是“天下无双”,为他赋诗颂德。
幼瑛看着眼前的张扬与狰狞,那些无双在一瞬间牵强附会。
“魏国公可知你在边陲做此种事?”幼瑛轻声问,也在探究。
袭招不怒反笑,却伸手攥住幼瑛的衣襟,将她的身子往下扯:“你这副嘴脸也凭同我说教?”
“是不是也想让我再教训教训你和你那位至卑至贱的夫君?你多管什么闲事?”他贴在她的耳边说。
幼瑛握紧了缰绳和马鞍桥,才不至于被他摔下身,但呼吸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她是猜对了吗?
幼瑛抬起脸反问:“你当真要教训我吗?”
“如若我记得不错,你是魏国公的侄儿,为何要流落到这苦地呢?”她稳住心绪,再次试探开口,“魏国公为你煞费苦心,你却一次又一次的糟蹋,我是该同圣人好好书信,还是再让魏国公容留你一次?”
话落,袭招就将她掼身下马,一手紧紧压在她的脖上:“你以为你能从沙州回到长安?”他的眼色旋即沉下去,“李庐月,长安城里还有谁记得你呵?你的母亲管你吗,还是圣人真就在意你这个杂种胡弩,你连我都不如,竟还在这边仗势蒙骗。”
袭招一语道破,幼瑛被摔下身,呛得咳嗽,愈来愈猛的春雨砸进她的眼睛里。
她的记忆中瞬间闪现出袭招的脸,闪现出袭招在翠绿的琉璃宫墙下将年弱的她欺压在身下。
那应当是李庐月的过往。
幼瑛骤觉疼痛,却知不能耽搁,她追赶过来的目的是为了那位女子。
而如今袭招这般动怒,她所说都是对的。
思及此,幼瑛抓了一把身下湿沙,挥向袭招的眼睛,再拔出他腰间别着的短刀,用力抵在他的脖颈。
他的兵卫眼疾手快,抽出佩剑一拥而上,唰唰将利刃齐对向她。
“松手!”
幼瑛紧握袭招的衣领不放,冒雨张唇:“我母亲唯我一个女儿,圣人对之和亲功劳心疼,特封我为扶光郡主。你今日若敢动我,我保不准县里是否会有我母亲的心腹,将你所做的一切都上报朝廷。”
“你让他们速速离去,将那乐人放开。”她道。
粗粝的沙子进入袭招的眼睛,袭招难以忍受,又被刀尖抵住:“李庐月,你是不是在苦地被人伺候久了,就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幼瑛的手指关节泛白,将刀尖抵进去一寸,让他吃痛:“那你现在有胆便杀了我,看看魏国公是选尊法,还是护你;看看圣人是选握权,还是护你;看看百官是选宗室,还是选你?”
“国公真的会为了你,不顾律法、不顾谏臣吗?”幼瑛再言,鲜血蜿蜒着刀刃沾上她的手,“与我相安无事,对你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你也不想一辈子与家人分离、待在边陲无人问津之处吧,你说呢?”
雨夜之下雾气深重,已经远远瞥不见珈南古道身后起伏的山峦,南麓的女神像被沙粒剐蹭、被盐水侵蚀,她的眼睛下存在着流泪一样的水痕。
那行人骑马离去,幼瑛才收回那把从袭招身上夺来的短刀,心却未松下半分。
她弯身捡拾起长楸的琴,那琴被雨水打湿,又浸了雾气,已经有些发软,且它的身中间裂下了一道细纹。
长楸身上的痕迹被冲刷得像是沙海中的红河,眼神微空,却向幼瑛伏地磕头。
幼瑛不知这把琴对她而言为何如此重要,但想她是乐人,有太多的乐人朝不保夕,总是寄情于唯一的丝桐,且这丝桐应当也陪伴了她很久。
幼瑛一面牵马,一面抱琴朝她走去:“我看这边有石窟,窟里有许多画匠,他们彩绘需要用到石膏和树胶,加之木材易寻,我会一些修补的手艺,我会给你修补妥帖。”
“你住在何处?天气凉,身上有伤,我先送你回去。”
狭窄绵长的珈南古道已经升腾出浓厚的雾气,长楸一半是水,一半是血。
“可以得恩人搭救,便是万幸,”她道,“边军凶残,娘子万不可再被我连累。”
“没有连累之说,我若坐视不管,一定会良心不安,我不想受心上的煎熬,”幼瑛脱下自己的披袍,去披在她的身上,然后蹲下身,“你不可再受寒了,前面有窟有僧侣,我先背着你过去。”
长楸久久没有动静,春雨还是噼里啪啦的下,幼瑛紧紧抱着她的琴,那琴身上的乌黑,幼瑛在今日雾气来临之前就已经见过,是一团被溅在黄土地上的黑。
“我向你允诺,这把琴的转机尚在,不要先轻先弃。”
“无妨。”长楸伏身过来,幼瑛感觉到背上的冰凉和湿热,浑身毛孔都像是在分泌出一种黏液。
“我家就在前边的窟里,我不轻、不弃、也不想纠缠,就当是被恶犬咬了,多谢娘子。”
幼瑛背起她,听见她这么说,前一秒还在庆幸她的看开,后一秒就觉出她的语气之轻,包含了太多的无可奈何。
如果可以追究,又何止于说一句算了。
幼瑛觉得心里很难受,按照律令本不该如此,可再一想到袭招对于李庐月的态度,便见李庐月身上压着的山。
若是袭招心中记恨,她还需找到开山之路。
莫高的气候干旱,难得下雨,所以因这细雨,上百座的方正窟里都亮着油灯,在雾气里朦朦胧胧。
“——这不是长楸娘子吗?”
披着蓑衣的大娘方从田垅上回来,雨水将那些厚草压得很沉重,她的身上还沾着一滩一滩的湿泥。
她原本高兴于这场酣畅的雨,转而看见幼瑛背上的那团物后,笑才慢慢敛下去,赶忙上前帮忙。
“我劝过长楸娘子不要去县里卖艺,在这道沙梁子,起码有佛陀在、有僧侣在,收留了多少无家可归的人。”
“长楸娘子偏偏不听,想着那群人不会如此。”
“他们说是边军,实际上比山匪还要歹毒。外边儿的胡人还没有来,他们就将刀尖对向供养他们的民。”
“我和老汉本好端端的在县里种田,他们借着收成好之由,压价拿了我们五亩地,说是官府代耕,来年会分粮食。每户人家拢共就八亩地,我哪年才能见到他们的粮?”
雨珠冲刷窟壁,沙梁子里住着的画匠、泥匠、塑匠还有僧侣都送来了草药,蓑衣大娘点上火炉子,焰火汪汪的发蓝,她一面给长楸擦拭身体,一面又唾骂县里上下。
“沙州郡这么大,官府都不管吗?”幼瑛问。
“嗳哟。”
旁边火柴上烧着水炉,水里不停的翻滚细沙,大娘说:“这年头当官的,只要看不见、听不见,郡县里就是一片祥和,要是吵到他们耳朵里,他们装模作样的本事高着呢,只能凑合过日子。”
长楸的后背和半边身子都被泥沙摩擦得血肉模糊,沙子紧实的黏在体肤上,擦不开,幼瑛捣好药后,提起水炉,再过去窟檐端来一早就盛接着的雨水,将之和滚烫的沸水混在一起。
“大娘,先把布巾润湿,敷在她的伤处。”
幼瑛也跪坐去草席旁,用雕刻刀削着木材薄片,用来给长楸刮净身上黏沙。
大娘闻言照做,随后问:“娘子,长楸是好人,我很感激娘子搭救,你知晓她是乐户吗?”
幼瑛点点头:“我知晓,还是救人要紧。”
“嗳…”
窟内一时安静,木材碎屑一片片掉落在潮湿的黄土面上,袭铮既为国公,又兼任地方都督,本不合规,却又可看作是圣人对他的荣誉加封与信任。
“大娘,魏国公可有到任过?”幼瑛问。
大娘摇摇头:“他早年战场受伤,腿脚不便,哪里来过我们这边陲苦地,到头来还是府内的长史代任。”
“荀庸长史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大娘说道,“倘若将军还在便好了。”
“将军?”幼瑛还是在给长楸轻轻刮沙,时刻注意着她的面色,手上动作轻之又轻,而对于大娘的话也稍微提了些心思。
“是啊,”外边儿的风雨还在潇潇下,大娘拿来火炉靠着草席,“当年将军领兵灭赤降,没曾想…长安里的贵人都说将军冒进,连为将军上言的大学士都命殒黄泉。”
“将军常年戍边,赤降两万大军过来时也是守到了最后片刻。每逢他凯旋,他都将所赏的财物分给我们这些村妇,还在郡县中买下屋舍,安顿各处流民。他这样的罪过未免太重了,就那样正法在了取国城门,这哪里是死于边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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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弦残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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