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莺飞草长的春天里，赫尔曼和罗西娜的女儿出生了。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就像她的父亲一样。罗西娜给她取名叫寇尼莉亚，她会抱着她的女儿，亲昵地唤她寇妮。我受罗西娜的托，将寇妮的照片和她写的情书一起寄了出去。即使我知道赫尔曼已经没有可能收到这封信件。

但是总而言之，灰色生活因为寇妮的到来变得稍微鲜活了一些。我们的生活开始围绕着这个小家伙转了。虽然有些琐碎有些繁琐，但我也很想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可惜我在不久之后收到了医院的传唤，我要回到战场去。

罗西娜在为我送别的那天哭了，她握着我的手恳求我要回来。我帮她擦掉了眼泪，她却没有停下哭泣的意思，“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赫尔曼了，现在你又要离开我了。”

我能感受到我的脸僵住了，按着她颤抖的肩膀，我还在撒谎，“不会的，战争结束了他就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罗西娜肯定的说，“他不会了。”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猜疑还是肯定，我应该如何回答，顺着她的话语拖出真相还是继续那个善意的谎言？她哽咽着，又有一颗眼泪顺着她面颊的泪痕滚向大地。“你们要我开心，我就已经足够幸运。”

原来她才是最坚强的那个人，我们再努力让她快乐，她也再努力我们安心。我难以想象那些难熬的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我只想一想到离别就压抑到难以呼吸。如果哪一天上帝夺走了我的海因里希，我会毫不犹豫和他一起对这个世界说再见。除此之外，我还要和他预约好往后一轮一轮的来世。

我心疼地哭了，她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孩，我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火车的鸣笛声又响在耳侧，时间在催促我赶紧结束这场绵长的告别。“你还有我，还有寇妮，还有爱着你的人们。”我说，我抱住罗西娜，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提着行李，跟上人群走上火车。站在远处的托马斯走近了罗西娜，他将罗西娜拉近了怀里。我放好行李回头看向罗西娜，她已经擦干了眼泪，和我对视着，缓缓勾起了嘴角。

但是，我不后悔。

她张着嘴，用口型告诉我。

我回到了哈尔科夫，但此时的哈尔科夫已经今非昔比，这里更加贴近前线了。因为43年初，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的拉锯中输给了苏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前线在一点点地后撤，哈尔科夫也曾一度失守。而现在，苏德双方以库尔斯克为中心，又形成了新的僵局。战线在一点一点的拉长，我心想，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见到了护士长，她消瘦了许多，她也不再热衷于我和海因里希的八卦，也对我曾经突然的消失没有什么好奇，她变得更加沉默可靠。她将我带到了新的寝室，医院里的条件已经不能和从前相比，我们要腾出空间给伤员。我要和数个护士挤在一间房。在护士长离去之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深深地说，“能看见你回来真好，夏莉。”

“什么？”我问。

“从各方面来说，我都很期待再见到你。”护士长笑了，“看见你安全无恙，我很高兴。”

我讪讪地笑了，毕竟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叛徒。

当我换好衣服走出寝室的时候，看见一名年轻的护士正在和一个士兵躲在树下接吻。那名护士长着一张典型的斯拉夫式的脸。在看见我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了年轻的士兵。那名士兵这才注意到了我，随即就涨红了脸，用手抓抓头发装作无事发生。

“不要被护士长逮到。”我只是笑着提醒道。

“好……”小护士只能红着脸低下了头，往后撤了一步。

我又重新投入到了曾经的状态，我看见了许多生面孔，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离去就会有新的人填上。

不知道是不是电线太老了，还是电灯泡本身就是个瑕疵品，寝室里的灯总是时不时地闪烁。室友看着新来的我，耐心地介绍着这颗濒临死亡的电灯泡。“你不用担心，习惯就好，除非……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你没有的吧？”这名叫做汉娜的女孩问道。

汉娜，我想到了海因里希家里的女佣。老实说，对于这么个普通的名字，我脑海里能浮现出很多面孔，毕竟你走到库达姆大街上随口叫一声这个名字，会有一半的女孩回头。

“当然，我没有那样的习惯。”我回答道。

“那就好了。”她梳理这自己的长发，给我介绍着我的新室友，那些安静的女孩也不厌其烦地在叫到自己名字时回应一声。

“听说你不是新来的了？”一个黑色短发的女孩子提问，我没记住她的名字，不过也不重要，反正她是个龙套。（我编不出来名字了Orz）

“是的。”我回答地很简短，当然我知道对于我，他们应该是听过些许传闻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沉默地坐到自己的床上，从行李里拿出纸笔，开始给海因里希写信。他伤的太重，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到前线，此时此刻地他还在基辅给一群新兵蛋子做教官。这对于我来说这当然是个好事，起码基辅是安全的。

“听说你曾被游击队劫持了？”黑发女孩提问道，此时此刻，电灯泡连续闪烁了几次，好像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我讲出接下来的故事。我的信才刚写了两行，因为灯光不好，我的字迹潦草，笔尖划过白纸留出一阵沙沙的声音，我张着嘴要回到我好奇的室友——灯光突然熄灭了，此时此刻，从远处传来战斗机的轰鸣声。

我的故事再无所谓了，我扔下笔，走到窗边撩起满是灰尘的窗帘，一阵巨大的鸣声从天空划过，那是夜间战斗机的声音。“发生了什么？”我的室友紧张地提问。

“我不知道。”我伸出手指，擦去玻璃上的灰尘，窗上的裂痕把窗外的风景分割成不规则的画面，即使这样，我还是看到火光在地平线冉冉升起，隐约能听到远方的炮火声。我的心跳倏忽加快了脚步。

“不可能的！这里距前线还有几十公里！”汉娜惊叫着说，声音颤抖，她走到了我身旁皱起眉头看向远方。

急促的脚步声从宿舍的走来传来，惊恐的喧闹声仿佛排山倒海一样地逼近，“有突袭！紧急撤退！紧急撤退！有突袭！”好像油炸开了锅一样，一时间闹哄哄的，还没来得及休息的女孩们纷纷从床上逃离似的开始收拾起行李来。一时间，啼哭声，女孩子的尖叫声，脚步声，一切乱七八糟的声音同时涌入了我的耳朵里，在我的大脑里嗡嗡地闹着。

在那个燥热的八月，围绕着这座城市的第四场战役开始了，这也是库尔斯克的最后一战。对于苏军先发制人对德军防御地带发起的突袭，着实让德方有些措手不及，在那个夜里，德军的后方迅速地组织了紧急撤退。训练有素的战时医院在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迅速地转移了重要的伤员和物资，我们完成了撤退。那天夜里，我们的前线后退了几十公里，和苏联交手的中央集团军和南方集团军近乎是节节败退。

在密集的卡车里，所有人都怀揣不安，我听见有人在低声祷告，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战时医院虽然繁忙，但和前线比起来的确很安稳，我们鲜少能看见真正的炮火，轰鸣的声音仍旧在耳旁徘徊。没有人能睡得着觉，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嘶吼。

我想，他是如何在夜晚安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