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B市。
初伏的阳光刚刚显露出它的威力,前几日连续下了几场暴雨,让这座北方城市难得体会到了湿气热浪蒸腾的滋味。而此时此刻,穿着学校祖传的学士服的毕业生们,正顶着这样酷烈的日头在校园各处留下毕业前最后的影像。
沈云澈又跟几位大三时一起上过同一节选修课的同学合完影,好不容易抓住缝隙偷偷溜进了礼堂旁边的行政楼。今年学校没有组织全校性的毕业典礼,而是让各个学院分开举办,沈云澈的传媒学院不算什么大系,就跟几个商科院系一起合并进行了。好不容易挨到典礼结束,沈云澈又被学生会抓住跟学妹们合影,然后接着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都跟着涌了上来,她像个五A景区的大门似的,站在那脸都快笑僵了。
毕竟大学四年,总不能到了毕业的时候,再留下一个高傲自大的恶名吧。这个误会她从大一开始就一直想要为自己正名,直到加入学生会宣传部跟学校的人接触多了风评才渐渐好转。
姐,你和妈妈到了吗?
溜到一处安静的走廊尽头,沈云澈靠着墙,把学士帽握在手里扇风。汗液堆积在额头跟颈项,被用纸巾垫着吸汗,她的眉头颇有些不悦地皱着,似乎没能感染到四周青春洋溢的氛围。
沈之渺没有回复她,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一时间,她从众星拱月的校园红人,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可怜虫。
呵。
沈云澈冷笑,微信置顶里叶嘉蓝的蓝色头像安静地躺在那,右边的时间显示她们上一次说话停留在了四天前。
时间倒转回她和叶嘉蓝摊牌后的第二天,两人在保姆车里碰面,叶嘉蓝那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低领衬衫,与初见时稍长了些的黑发顺着肩颈线条柔顺地搭在胸口,黑灯瞎火的环境里还架着一副墨镜,看见她上车,一脸冷峻地冲她点了一下头,高冷得很。
沈云澈不知道这人是吃错了什么药,按捺住情绪,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叶老师早上好,今天怎么突然戴墨镜了。”
“因为外面很晒。”大病初愈的人嗓子有些喑哑,听上去沙沙作响,像没校准好琴码的提琴。
“车里可没有太阳。”
沈云澈拉上车门,车厢里顿时暗得瞧不见对面人的表情,叶嘉蓝声音有些干瘪,“这叫防患于未然。”
“我觉得,这可能叫做贼心虚。”
话音刚落,沈云澈忽然贴近她的身侧,伸手轻轻松松地把她脸上的墨镜摘了下来,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即使再昏暗的光线,也遮不住叶嘉蓝眼睛里的异样。
右眼一半的眼白染上了血红,完好的左眼里也是布满了血丝。沈云澈惊骇地抢先一步捏住她的下巴,“别动。”
她本想打开手电,但又害怕伤了这人的眼睛,只好打开车顶的灯光细细检查脆弱的眼周,“怎么回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没什么,只是前天吃的那个治嗓子的药,我对里面其中一个成分有些过敏,所以导致眼周会皮下出血。”
叶嘉蓝被对方近在咫尺的气息撩得心痒,往后一仰拉开距离,“没事的,只是看着吓人,又不疼,过几天就好了。”
“那后面的工作怎么办,要推掉吗?”沈云澈咬了一下嘴唇,又再三劝说叶嘉蓝去医院检查,“眼睛都充血了,怎么会不疼呢。”
“这算什么,以前又不是没受过更严重的伤。”
叶嘉蓝倒是一点也不把这点毛病放在心上,上辈子戎马一生,受的伤大大小小算起来也有上百道,和那些刀伤比起来,眼睛充血算得了什么。
“而且刚好,巡演结束本来我就该休假了,今天去公司也正好和敏姐聊聊,我打算休完整个暑假。我都买好回家的机票了,今天晚上就走。”
捕捉到叶嘉蓝话里的关键词,沈云澈愣了几秒,机械地反问道:“回家的机票?”
车厢内的气氛忽然真空,不消片刻,叶嘉蓝神色自然地回答道:“嗯,回家。”
沈云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于情于理,叶嘉蓝的假期自然是由她自己安排,又哪里需要跟她一个实习的助理报备?
可她们昨天晚上才刚刚袒露了彼此的心意,叶嘉蓝说给她时间考虑,所以才想到回家这个理由吗?
诸多情绪在她眼里翻滚涌动,像是夏日午后聚集的云层,沈云澈缓缓开口:“那叶老师要回去多久呢,一整个暑假?”
叶嘉蓝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扶手上打着拍子,“没想好,但总归是要回去待一段日子。”
话头到这里仿佛是要断了,叶嘉蓝看见对方转过头望向窗外,背对着她的身影写满了抗拒和不满,许久,沈云澈压抑的声音传来,“……那下次见面,叶老师会想好吗。”
倒像是在让步了。叶嘉蓝偏过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干脆地说:“会的。”
于是就这么一晃半个月,叶嘉蓝再也没在沈云澈面前出现过,连微信上的聊天也是隔三差五地聊上几句又消失不见,不知道的以为两个人是在用漂流瓶联系呢。
其实想要知道叶嘉蓝的行踪并不难,她第二天和Maggie提了一嘴,对方就把叶嘉蓝老家的地址发了过来,非常爽快地泄漏了好朋友的**。那是一个位于中部地区省份的县级市,在这个人均GDP中等的省里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如同这个社会大部分人的缩影。
她几乎能想象到叶嘉蓝是如何轻车从简地走入陈旧的街景中,像一尾鱼汇入大海。
相比之下,连陈敏都显得比她更关心沈云澈,今天一大早还特地给她发消息祝自己毕业快乐。
算了。
但愿她能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下午五点半,毕业生们三三两两脱下学士服归还到后勤处,又纷纷涌出校外去找吃散伙饭的馆子,校园里突然空了下来。沈云澈婉拒了室友的邀约,独自绕着学校北侧的行车道溜达,她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度过了四年的校园,心中仍不可避免地有些触动。
她先是想到了苏洛书,那个戴着眼镜,一身文气笑起来腼腆又温柔的女生,大一之后她出了国,又因为撺掇沈云澈和她一起走惹怒了沈昱,两人最后和平分手。对于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沈云澈说不上有太多的遗憾,诚然,她确实是喜欢过苏洛书,即使分手后,她也认为对方秀外慧中,温柔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对象。
可除此之外,再多的,她便也想不起来了。
在她心里,爱情的优先度一直排在家人和朋友之后,血缘亲情和十几年岁月沉淀下来的友情,怎么想都比荷尔蒙作祟冲动之下的感情来得宝贵。所以沈云澈可以坦然地对苏洛书提了分手,也可以很果断地跟乱吃郁晗飞醋的学姐断了联系,沈之渺常说她在爱情里显得冷淡寡情,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姐姐对这一点有什么异议。
毕竟,现实里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好友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寻死觅活,抛家舍友,还能为她们的爱情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不知不觉间,待她停下脚步时已经走到了操场旁的那栋小活动室,冥冥之中似乎有谁指引着方向,沈云澈抬头望着这座白色的四层小楼,抬脚向上走去。
二楼是鲜有人光顾的传达室,走廊的木桌上散落着不知被遗忘了多少时光的信和明信片;三楼有几间小办公室,靠楼梯的那间是校广播站的活动室,旁边学生会的宣传部和纪检部的办公室也都在这里,遗憾的是今日都上了锁。沈云澈站在门前轻轻拂过木门上的亚克力铭牌,算是给自己大学唯一的社团生涯做了道别,转身继续拾级而上。
顶楼则是学校里各个乐团的排练室,其中以电音社的排练室占地最大,往年学校里组织的各项唱歌比赛或是大型活动几乎都有她们活跃的身影。沈云澈自加入学生会以来,几乎每次活动都会被推上去做主持人,也经常来这间排练室看乐队们的表演,熟悉参赛选手或是嘉宾们。
而她和叶嘉蓝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排练室的门似乎没锁,只是虚掩着,沈云澈试探地伸出手推了一下,未上油的合页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内橘红色的阳光铺了一地,空气中飞舞着金色的粒子,屋子里的家具和乐器都被染上了做旧的颜色。沈云澈迎着窗外依旧刺目的光线,眯起眼,看见靠窗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也抬起头往门口望来。
“抱歉,我只是路过上来看看——”
沈云澈往后撤了半步,以为自己打扰到乐队正常排练,道着歉准备退出去,不料对方却站起身向她走来,逆着光的修长身影姿态分外眼熟。那人走到她面前,一手扶住半开的门扉,说道:“既然路过了,就进来坐坐。”
语气熟稔得像是邀请客人到自己家里喝杯茶。沈云澈怔怔地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先是惊疑对方的忽然出现,然后心底又陡然升起一阵隐秘的喜悦,她努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装作冷静地问道:“叶老师怎么在这?”
“休假,顺便回母校看看。”叶嘉蓝眨了眨眼,侧身让出一条路让对方进来,反客为主地问道,“倒是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顺路。”沈云澈没有过多解释,她许久没到这间排练室来,里面的乐器摆设和收纳的家具都和印象中不同,只有靠窗的那座布艺沙发一直没有变化,不知道传承了多少代,已经把海绵坐出了几个凹坑。
两人默契地并肩面向窗外,半月未见,乍一碰面都略微有些局促。叶嘉蓝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往窗外操场上转了几圈,又悄悄地落到沈云澈身上。对方今天穿得颇为正式,上身是一件闪着珠光色泽的白衬衫,下身配了一条微喇的西裤,把腿部线条拉得又长又直,袖子随意地挽了几圈挂在手肘处,蓝色纽扣呈现出猫眼石般的色泽,整个人瞧上去矜贵清雅,相比之下叶嘉蓝套着的印着美式街头涂鸦风的T恤更像个初出茅庐的学生。
“其实今天过来,主要还是想当面祝你毕业快乐。”叶嘉蓝温煦地笑着,阳光把眼睫和脸上细小的绒毛染成金色,琥珀色的眼睛折射出让人目眩的光彩,“只是不知道怎么,我到了之后反倒是近乡情更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沈云澈转过脸与她对视,下沉的夕阳照射在她高挺的鼻骨上,清俊的面容一半隐没在阴影中,明晰的轮廓在成熟与青涩间徘徊,有一种即将分崩离析的美感。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是因为,叶老师还没有答案吗?”
对方否定地摇头,低缓的声音像有人在她胸腔内奏响了大提琴,微弱震动的琴弦窃窃私语,诉说着她的衷情,“不是。其实我早就有了答案。”
从她离开沈云澈的第一天起。
“我喜欢你,云澈,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
叶嘉蓝目光温柔缱绻地望着她,真诚地,甚至称得上虔诚,仿佛接下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誓言般隽永,隆重得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得住如此厚重的爱意。
“所以我请求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爱人。”
假装我们谁都不记得是谁,再重新写一遍这个故事。
她A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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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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