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安巷

仲夏六月,绿槐阴阴。

时至正午,日头灼得人发昏,耀目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在地上,投下斑驳稀碎的阴凉,却驱不散蒸腾的暑气。

“这次的莲子都去了芯,该不会发苦了吧?”

徐晚音目不转睛地盯着锅中正咕嘟冒泡的绿豆百合汤,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此刻正笨拙地用沾满面粉的手胡乱拭去额角的细汗,在莹润的面庞上蹭下了一道浅灰色的痕迹。

“还有这冰糖,怎的这般坚硬?”她捏着小木锤,对着案板上那块硕大的冰糖比划了几下。

一旁的厨娘看得心惊胆战,连忙上前,“殿下,还是让奴婢来敲吧,仔细伤了手……”

“不行!”徐晚音侧身护住冰糖,一脸执拗,“既是给谢清微的,必须要本宫亲手做才够诚意。”

侍女夏萤正苦着一张脸,手中攥着一柄团扇,一个劲地往徐晚音身边送风。

“殿下——我的好殿下,您就消停些吧!”她实在是忍不住,开口规劝道。

“您才因为去大理寺给谢少卿送梅子汤,被御史参了一本‘干扰公务’,陛下罚您在府中禁足三日,今儿个才是头一天!”她说着,嗓音快要带上哭腔:“要是再被抓到偷跑出去,奴婢这脑袋可真要保不住了!”

徐晚音手上动作未停,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将夏萤的话全然当作了耳边风。

“怕什么?父皇哪回不是吓唬人?”她话音中带着被娇纵惯了的理所当然,“再说,谢清微今日在大理寺复核卷宗,那地方又闷又热,连个冰鉴都少见,他上次下值时,官袍都被汗浸透了。我若不去送些解暑的茶点,他万一中暑病倒了,那才是误了正事呢!”

小厨房内的水汽将她瓷白的面颊熏得绯红,一双剪水杏眸清亮灵动,樱红的唇瓣因着专注和些许的不服气,此刻微微嘟起。

徐晚音口中的“谢清微”,正是当朝大理寺少卿,他出身京州谢氏,自幼便是有名的世家公子,是京州城中多少闺秀的梦中人。

也是她心心念念,势在必得的人。

作为盛朝嫡出的九公主,自徐晚音降生起,便被身边所有人告知,她是最尊贵的明珠,合该拥有天下一切至好之物才是。

满皇宫的人都对她宠爱有加,久而久之,这种认知也便刻入了骨髓。

既然什么都要最好的,那未来的驸马,自然也该是这世间最出色的儿郎。

及笄之后,她所见过的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而谢清微,无疑是其中最契合的那一个。

他家世清贵,品行端方,才华卓著,待人接物永远那般温润。他完美得如同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琼玉,毫无瑕疵地满足了她对“最好”的全部想象。

徐晚音喜欢谢清微,在她看来,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夏萤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开口:“可是殿下……”

“没有可是。”徐晚音利落地打断她,将荷花酥和芙蓉糕茶点放入食盒,那碗耗费她半日心血的绿豆百合汤也用冰鉴镇好。

她心意已决,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夏萤,快去把偏门那个新来的小侍卫叫来,就说本宫体恤他当值辛苦,有赏。”

不多时,徐晚音已换好了一身寻常官家小姐的鹅黄色衣裙,料子虽也是上好的锦缎,但相比她平日里衣着,已是极为低调。

她犹豫片刻,从妆奁中精心拣选了几支小巧的珍珠发钗点缀在发间,与她耳垂上那对珍珠耳珰相衬,映得她肌肤莹白胜雪。

她对着铜镜左右端详,自觉是天衣无缝,无人能识,这才满意地拎起食盒,熟门熟路地溜到了公主府的偏门。

公主府偏门那位被银钱和威势双重“买通”的小侍卫已然等候多时。

小侍卫脸色发白,额角沁出的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战战兢兢地开了一道门缝,颤声道:“殿、殿下,您千万快些回……”

“知道了。”话音未落,徐晚音便溜了出去。

*

徐晚音一心惦记着要让谢清微快些品尝到她的心意,脚下步子迈得又轻又快。

这条路线她早已烂熟于心,怕是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只需绕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街,再穿过两条窄巷,便可直达大理寺。

因着酷暑的缘故,这几日街上行人本就稀疏,但今日却安静有些非同寻常。

可以说是死寂。

方才在主街尚能听见的零星叫卖与车马声,在此处也被彻底隔绝,连那扰人的蝉鸣竟也诡异的消失了。

不知是否是热出了幻觉,她甚至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徐晚音下意识放缓了脚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近些时日才看过的志怪话本,心中微微发寒,倒是让她在暑热里,硬生生消却了几分燥意。

她望向近在咫尺的巷口,贝齿咬紧丰润的下唇。

若是绕路而行,少说也要多走上一刻钟。

她的绿豆百合汤只怕要不冰了。

罢了。

她心一横,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京州城的治安可是出了名的严明,能出什么事?

徐晚音暗自壮胆,捏紧了食盒的提梁,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巷子深处走去。

说来也怪,甫一踏入槐安巷,竟有几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拂过。

就在她走到巷子中段,正要穿过一片略微窄小的杂屋时,余光猛地瞥见了侧方一座废弃宅院虚掩的木门内,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好奇心一瞬压过了不安,徐晚音下意识地偏过头,朝那门内望去。

“啊——!”

她失声惊叫,打破了巷中的寂静。

只见破败的院落中,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身着黑衣的躯体,鲜红色的血液浸透了院内的泥土,在烈日的照射下,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气。

而就在那一片狼藉之中,正立着一个身着玄色暗纹劲装的少年。

他身量高挑,背对着院门,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正从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中缓缓抽出。

金属在血肉中摩擦出湿黏而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荒宅中清晰得令人有些头皮发麻。

闻声,少年倏然回首。

冷白如玉的肌肤在玄衣的映衬下几乎看不见什么血色,面容如无瑕美玉,鼻梁挺直,可以说是生得极为好看。

那双墨色眸子深邃的让人望不见底,此刻正有些诧异的望着她。

是谢清微同父异母的弟弟——谢则玉。

今岁初春,陛下特设禁卫亲兵机关——照夜司,专司京畿禁卫安全与情报刺探。年仅二十一岁的谢则玉,已官拜照夜司指挥使。

京州谢氏乃百年簪缨世族,其先祖曾随盛朝开国皇帝打天下,立下不少战功,受封镇国公。

谢家世代遵循一文一武相辅相佐家训,在朝堂上树大根深,是无数人攀附的权贵之门。

谢清微年纪轻轻已官拜大理寺少卿,在朝中位列清流,言谈举止皆是士大夫风范,前途无量。

而谢则玉所行,却并非是父祖辈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那条阳关大道。

他执掌的照夜司,行的是监察百官、刺探情报、缉捕暗杀之事,手握先斩后奏之权,不受三法司约束,游离于律法与朝堂规则之外。

说得更直白些,便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专为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纷争。

朝臣既惮于他手中不受制约的生杀大权,更不齿于那些上不台面的阴狠手段。

若说谢清微是人人称道的翩翩君子,谢则玉便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京州煞神。

对于这位谢家次子,徐晚音的印象极为模糊。他像一道永远停留在谢清微身后的影子,她从未费心看清过。

此刻在此情此景下直面他,京中所有关于照夜司的恐怖传闻瞬间涌入脑海,一瞬间化为了真切的恐惧。

徐晚音脑中一片空白,攥紧手中的食盒,才没使得那碗精心熬制的绿豆百合汤摔碎在地。

她僵在原地,杏眸圆瞪,视线中尽是谢则玉手中那柄还在滴着血的长剑,和地上那些死气沉沉的尸首。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钻进她的鼻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徐晚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向来都是要风得风,自小便是金枝玉叶,连半点风雨都不曾沾身,身边围绕着的尽是如谢清微那样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

眼前的场面于她而言,从来只存在于话本传奇之中。

她头上冷汗叠冒,在这灼人的盛夏午后,十指冰凉,止不住地轻颤。

谢则玉静立于尸骸之间,玄色衣袂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

他注视着徐晚音被吓得煞白的面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自然认得徐晚音,这位金尊玉贵的九公主,几乎是阿兄身后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见徐晚音吓得惊惶失神,僵在原地,谢则玉将长剑反手收进鞘中,踏过满地狼藉朝宅门处走来。

徐晚音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煞神,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血腥味步步逼近。

他高大的身影于她身前站定,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身后那片血腥景象。

徐晚音怔愣地仰头望着他。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面容极为干净,并未沾上一丝一毫的血色。她望得出神,呼吸几乎凝滞,心跳都要漏跳半拍。

谢则玉垂眸,目光落于她惊魂未定的眉眼上,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又冰冷:

“九公主,禁足期间偷跑出府,”他说得字字清晰,不容置疑,“请随臣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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