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晴空,万里无云。
三日禁足期已满,徐晚音迫不及待地递了牌子进宫请安。
盛朝国主本就并非真心想要罚她,不过是在御史面前做做样子。
徐晚音身为中宫嫡出的九公主,自小便是帝后的心头肉,平日里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所谓的“禁足”,也最多便是让她在自己那个奢华得堪比小型宫苑的公主府里安生几日,连小厨房的份例都没克扣半分,反倒因着她突然对下厨生出的兴趣,又额外拨了好些珍稀食材过去。
公主府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一路畅通无阻。
待行至勤政殿外,车速渐缓,只听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徐晚音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殿前围了不少人。人群中央,几个身着内侍监服饰的人正站在那里,不知在议论些什么,而他们面前,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正跪在滚烫的青石板地面上。
正是谢则玉。
此时日头正毒,勤政殿前白玉石广场毫无遮蔽,灼热的日光倾泻而下。谢则玉穿着照夜司的官服,笔直地跪在那里,额角鬓边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
那张没什么血色的面容,在烈日下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谢则玉薄唇紧抿,眼神依旧是一片漠然,纵使烈日灼身,那双深邃的眸子也始终平静地望向前方,仿佛此刻并非是在受罚。
徐晚音放下车帘,对随行侍从沉声吩咐:“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渐停,随行侍从会意,不过片刻,那内侍官便小跑着赶到车窗外,恭恭敬敬地行礼:“奴才给九公主请安。”
徐晚音端坐车内,目光投向远处那道跪着的谢则玉,柳眉微蹙:“远处跪着的,可是照夜司的谢指挥使,他犯了什么错?”
那内侍官面露难色,却也不敢隐瞒,环顾一圈,压低声音道:“回殿下,是陛下的意思。一则,前日谢指挥使奉命办事,却漏掉了一个要紧的北狄细作,办事不力,二则……”
内侍顿了顿,声音更低,偏头小声道:“陛下听闻,前日殿下禁足期间私自出府,谢指挥使遇见了,却未当即劝返,亦未及时上报,有失职守……两罪并罚,故此……”
徐晚音瞬间了然于心。
望着那个在烈日下纹丝不动的身影,她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她虽忌惮这位冷面煞神,却也清楚那日的确是谢则玉帮了她,才因此受了罚。
她平日里确实会娇纵不讲理,但就事论事,无论犯了什么大忌,她向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往日闯祸最多不过被父皇训诫几句,何曾连累他人代己受过?
盛朝国主亦是深知女儿心性,即便龙颜震怒,至多不过扣些月例、禁足几日。若当真严惩了公主府上下,他这位宝贝的九公主定是会伤心难过、哭红眼眶。
“本宫知道了。”
徐晚音对那内侍官摆摆手,随即转身对夏萤低声吩咐了几句,夏萤当即点头,匆匆往勤政殿方向跑去。
慈宁宫内烟气袅袅,沉水香的清凉气息驱散了夏日的燥意。太后斜倚在软榻上,看着眼前明艳活泼的小孙女,眼中满是慈爱。
“阿音来了,快到哀家跟前来。”太后招招手,拉着徐晚音的手细细端详,“几日不见,瞧着像是瘦了些?可是在府里闷着了?”
“才没有呢,皇祖母,”徐晚音依偎在太后身边,温声道,“阿音在府里……修身养性来着。”
她说得心虚。
太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认真,“你表妹永嘉郡主近些时日才定了亲,咱们阿音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尽管告诉皇祖母。”
“皇祖母您常闭关礼佛,有所不知,咱们小九早已有心仪之人了。”六公主徐明荟笑着打趣。
“哦?”太后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徐晚音,“是哪家的好儿郎,能让我们阿音倾心?”
“六姐!”徐晚音轻声嗔怪,脸颊微热,却没有丝毫扭捏。她声音清脆,带着止不住的欢喜:“回皇祖母,是大理寺少卿,谢清微谢大人。”
太后了然笑道:“谢家那孩子,哀家也见过几次,品貌才学都是上乘,年纪尚轻,处事却沉稳干练,假以时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她轻轻拍了拍徐晚音的手背:“倒是配得上我们阿音。近日来你父皇政务繁忙,等再过些时日,哀家就做主给你二人赐婚。”
皇后温声道:“谢少卿的人品才学,确是驸马的上乘人选。你父皇心中也有考量。”
她顿了顿,又出声规劝道:“只是阿音,女儿家终究要矜持贵重些,此等心事,藏于心底便是,父皇母后自然会为你筹谋,哪有自己说出来的道理?”
“你母后说的是。”太后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咱们是天家女,金枝玉叶,便是心有所属,也该沉得住气,让他郑重其事地来求,将来才会更加珍视你。”
“是,阿音知道了。”徐晚音嘴上乖巧地应着,纤长睫毛垂下,心中依旧不以为意。
她徐晚音生来便是明珠,想要的东西,何曾需要亲自开口?自会有人揣摩着她的心意,争先恐后地捧到她面前。
可谢清微不同,他那样好,如同天边皎月,若只是站在原地等待,月光岂会独独照向她一人?
感情二字,原就该捧着整颗真心,主动走向他,让他看见自己的好。若只枯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该是何等无趣?
况且她自觉行止端方,不过是循着本心对他好些,多见几回面,多说几句话,从未有过半分失仪之举。
她的这份心意,一向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徐晚音正陪着太后与皇后说话,便见夏萤悄悄在殿外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笑语盈盈。
不多时,殿外传来内侍清亮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盛安帝便已笑着走了进来:“母后这里好生热闹,朕在殿外便听见小九的笑声了。”
太后将茶盏轻轻一搁:“皇帝近日倒是难得踏足慈宁宫。”
他的目光落在徐晚音身上,带着促狭,“朕听说,有人禁足三日,倒是关出了个新本事?”
徐晚音扬起笑容,从夏萤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食盒,捧到盛安帝面前打开,里面是几块颇为精巧的桃花酥,糕点粉白相间,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父皇日理万机,最是辛劳。儿臣在府中无事,便跟着厨娘学做了这点心,特意带来给父皇、皇祖母和母后尝尝。”她声音中带着期盼,“儿臣可是试了七八回呢!”
盛安帝看着卖相确实不错的点心,笑意更深了些。他拈起一块,糕点酥脆香甜,竟不比御膳房的差多少。
“确实不错。”盛安帝点了点头,难得给出了肯定,“看来朕的小九,并非只会调皮,也有静心学艺的时候。”
徐晚音见父皇心情颇佳,趁机凑过去替他捶着肩膀,“父皇喜欢,儿臣往后常做。”她殷切道:“您整日为国事操劳,最是辛苦……”
见时机不错,她歪头,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儿臣方才经过勤政殿,瞧见谢指挥使还在日头底下跪着,可是照夜司的差事出了什么纰漏?”
皇帝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瞥了她一眼:“怎么?才吃了你几块点心,就敢来替人求情了?”他语气沉了几分,“谢则玉办事不力,漏了细作,还纵你私闯官署,不该罚?”
“自然该罚!”徐晚音连忙道,手下捶肩的力道放得轻柔,“父皇执法如山,儿臣岂敢置喙?只是儿臣想着,那日确实也是儿臣胡搅蛮缠,强迫他应允的。”
“那日贼子在巷中,还险些伤了儿臣,多亏谢指挥使拔剑相助。”她面不改色地扯谎。
盛安帝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徐晚音那点小心思,他斜睨着徐晚音,故意板着脸:“照你这么说,朕还罚错他了?非但不该罚,还该赏他不成?”
“儿臣不敢妄议父皇!”徐晚音连忙道,她微微低下头,声音带上了些许自责:“只不过方才皇祖母教导女儿家该当持重,儿臣听着实在惭愧。”
她忽然仰起脸,杏眸里水光潋滟,“此事也算是给儿臣一个教训,儿臣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再任性妄为,连累他人。”
太后在一旁看得心软,也微微颔首,出声道:“皇帝,阿音年纪小,难免有行事不周之处,既然她已知错,那谢指挥使……小惩大诫也就罢了。照夜司职责紧要,若主官当真晒出个好歹,寒了臣子的心,也于国事无益。”
盛安帝本就未想重罚谢则玉,不过是稍作警示,此刻又被徐晚音磨得没了脾气,见话语间也并非全无道理,沉吟片刻,终是无奈罢手。
“去传旨,让谢则玉起来吧,回照夜司好生当差,戴罪立功。”
“父皇圣明!”
徐晚音心中大石落地,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又腻在皇帝和太后身边说了好些俏皮话,将两位长辈哄得开怀,这才心满意足地告退。
才出慈宁宫,夏萤忍不住小声问:“殿下向来忌惮谢指挥使,今日为何要替他求情啊?”
徐晚音脚步轻快,闻言,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一码归一码。那日本宫确实强人所难,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代我受过。况且……”
她顿了顿,脑海中闪过谢则玉在烈日下跪着的身影,还有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不知为何,心中那些因为昨日那场血腥场面而产生的惧意,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况且,看他那么跪着,也怪可怜的。”她最终也只是含糊地总结道,随即又将这点思绪抛诸脑后,重新雀跃起来,“不说他了,咱们快些回府,本宫还要研究新点心呢!”
徐晚音心情颇佳,扶着夏萤的手走向宫门外等候的马车。
解决了谢则玉的麻烦,她自觉做了一件仗义之事,心头那点愧疚感也总算是烟消云散,满脑子开始盘算着回去研究哪道新点心。
她一只脚才要踏上马车,身后便传来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
“九公主殿下。”
徐晚音闻声动作一顿,回眸望去,只见谢则玉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玄色官袍因久跪而带着些许褶皱。
“谢指挥使?”她转过身,端起矜贵又宽容的笑意,“不必多礼,父皇既已赦免你,此事便算揭过了。”
她以为谢则玉是来道谢的。
毕竟她方才在御前为他据理力争,于他而言,怎么说也算得上是雪中送炭的情谊。
她甚至已在心中盘算清楚,待他躬身行礼时,该如何风轻云淡地摆手回绝。
还想着,就当做是帮自己未来小叔的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谢则玉却并未如她预想那般,说出什么感恩戴德的言辞。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身量很高,徐晚音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随之而来,夹杂着他身上尚未散尽的、被烈日灼烤后的灼热气息,以及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殿下,”他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确保只有他两人能听清,“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殿下。”
徐晚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还有些被冒犯的不悦。
她将周遭侍从遣散,开口问道:“何事?”
谢则玉的目光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一字一句地道:“殿下,为何要替臣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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