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明绛的出身不好。
他的生母是犯官之后,沦落风尘后做了声名远扬的清倌乐伎,曾受到京中无数世家子的追捧。只是这种追捧,往往是带着轻蔑、不屑,和恶意的,没有人会真正将她放在平等的地位上。
然后他的生母遇到了临安侯,上演了一出津津乐道的救风尘戏码。
自有那风流多情种,流连万千红粉胭脂堆,却独为一人所倾倒,不惜漫掷千金博佳人展颜。
然后妓子从良,在贵人相助下赎身脱籍,得主母允诺入府为妾。男人便传出左拥右抱、妻妾相欢的佳话,女人则成为那桃色故事中的一抹锦上花。
可事实呢?
事实是他的母亲迫于权势,在鸨母操控下将初夜拍卖于财大气粗的临安侯,一夜风流后意外怀孕。
原本这样出生的孩子是不该存在的,打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只是临安侯府情况特殊,这个孩子被暗中留下,最后甚至产在青楼之中。
临安侯年近四十,后院妾室数十余人,可是子嗣缘浅,除了嫡妻所出的一儿一女,没有任何多出的血脉。
内里缘故,实际在于临安侯的夫人。
这位贤名远播的夫人出生大族,嫁进临安侯府多年,只生得一子一女,在嫡子体弱、自己生完次女后身体受损无法孕育的情况下,不仅稳坐正妻位置,得临安侯敬重,而且手段了得,后院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一堆侍妾,没有一个得了临安侯的子嗣。
她的嫡子便是临安侯府唯一的子嗣,是不会有任何争议的下一任临安侯。
而临安侯夜宿春月楼,让宿明绛之母怀孕,大概是是她唯一的失策。
临安侯本人或许不清楚她夫人的手段,但说他真的对自己后院的萧瑟情形毫无所觉,那也是不大现实的。所以在春月楼的鸨母悄悄递来消息的时候,他选择了留下自己的血脉。
在临安侯夫人不知情的时候,他暗中打点,让宿明绛成功诞生。
之后,他却因为对自己夫人的惧怕,不敢让宿明绛和他母亲现于人前,一直让他们母子生活在鱼龙混杂的春月楼中。
直至东窗事发,临安侯夫人的婢女见到了出入春月楼的临安侯。
然后临安侯夫人笑意盈盈地接了宿明绛母子入府。
将将两岁的小宿明绛懵懂不知事,在后宅受到了无数的搓磨和欺压,然后又在生母温柔似水的照顾中,一点点得到治愈。
然而临安侯的专情是那么的短暂,仅仅两年的时间,宿明绛的生母就等来了失宠于临安侯的结果。
接着,就是主母压抑多时的怒火毫无顾忌地爆发,后宅的种种**手段轮番上场,宿明绛的生母拼尽所有的力气,也只护宿明绛到五岁。
在一个阴沉沉的天,宿明绛的生母妘苼,被临安侯夫人捏着鼻子指使下人,当着他的面溺毙于恭桶中。
*
宿明绛惊惧之下大病一场,醒来后好似忘记了发生过的一切。他变得胆小怯懦,整天灰头土脸混迹在下人当中,跟他们抢馒头抢剩饭吃。
这样的宿明绛无疑让临安侯夫人感到了愉悦,她放弃了斩草除根的打算,决定留着这个小野种的命,给自己无趣的后宅生活添点乐子。
后来,她无数次后悔当时没有直接掐死这个孽种。
第一次后悔,是她视若性命的嫡子宿瑾钰,撞见了邋遢可怜的宿明绛。然后这个被圣贤之书教养出来的少年,对自己唯一的弟弟心生怜惜,将其接到院中亲自照顾。
临安侯夫人再要针对宿明绛,便不好随便动手了。
毕竟在宿瑾钰眼中,他的母亲一直都是最端庄大方、贤良淑德的女子,不该有苛待庶弟的污点。
第二次后悔,是宿瑾钰一时兴起带着宿明绛进宫,然后入了当时的皇长孙鄢昭的眼,成为了他的伴读。自此,临安侯夫人失去了杀死宿明绛的所有机会。
宿明绛没死在临安侯府。
最后死的是临安侯和临安侯夫人,被十六岁的他亲手斩于刀下。
*
失忆忘记一切是假的,宿明绛永远记得母亲死时的痛苦模样。
自卑怯懦是装的,不然他没有办法让临安侯夫人放松警惕,从她的指缝中获得活命的机会。
至于撞见世子宿瑾钰、央求他带自己进宫等等一切的事,那确实都是宿明绛在心中算计了千百次,才真正实践得来的一次机会。
只有被鄢昭看到,是一切算计之外的偶然。
是他晦暗的童年中,最耀眼的光芒,和最意外的救赎。
至少宿明绛是这样以为的。
当时还是皇长孙的鄢昭,已经展露出聪慧过人的天赋,文韬武略一点即通,所有的老师和教习都为他的天资感慨。加之他的父亲黎昌皇太子言传身教,小小年纪的鄢昭被教养得温润儒雅,良善大度,颇有贤人之风。
这样的天潢贵胄和宿明绛之间,隔着无数难以逾越的高山,按理他们是接触不到的。
可见命运和缘分这种东西,着实难以推测。
宿明绛跟着宿瑾钰进宫,是想依靠那次难得的机会,攀附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
他要为母亲报仇。
但他知道靠他自己是报不了仇的。
宿瑾钰对他确实视如亲弟,可临安侯夫人是他的生母,他不可能为宿明绛报仇。
所以想要报仇,就得找比临安侯夫妇权势更大的人,这样的人,皇宫里能见到的最多。而能不在乎侯府地位,能将临安侯夫妇轻松碾死没有压力的人,非皇子王孙不做他想。
这就是他进宫的目的。
为此,宿明绛愿意放下一切的尊严,愿意摇尾乞怜趴在地上当狗,只要有人能帮他,只要有人能拉他一把,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选择的目标是当时的恭王世子,鄢晓。
鄢晓的父亲是恭王,恭王的同胞兄长齐王就是后来的平泰帝,也是除了黎昌皇太子之外,最受瑞和帝重用的皇子。
齐王膝下无子,便对自己亲外甥鄢晓视若己出,这也使得他在皇孙辈中一呼百应,地位仅次于皇长孙鄢昭。
可他比起鄢昭还是不如些的,所以见他一面至少有一定的可行性。
鄢晓身边众人簇拥,宿明绛借口上茅厕脱离宿瑾钰之后,却迟迟找不到办法挤到前面说话。
于是他对着那些皇亲贵胄露出极尽讨好的笑容。
他知道他的皮相好,受尽磋磨后被宿瑾钰随便一养,就重新变得玉雪可爱起来。往常他这样对着临安侯府的下人甜甜笑起的时候,那些人便会忍不住掐掐他的脸,然后给他一个隔夜的馒头,让他不至于饿上一整天的肚子。
可是宫里的人和临安侯府的下人不一样。
宿瑾钰自不会刻意点明宿明绛的身份,可在场的全是人精,宿明绛一出场他们就把这个七岁小孩的身世打问了个清清楚楚。
能出入宫廷的人哪个不是有一把子捧高踩低的好眼色?所以宿明绛在他们眼里除了逗个趣儿,没有任何价值。
“来来来,学个狗叫,我就去晓殿下面前为你说个好话。”有人不怀好意地道。
宿明绛接触的人和事太少了,他并不知道对方这样的言辞是在羞辱他,只知道照做就能见到鄢晓。
于是他笑着张开嘴,“汪,汪汪!”
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宿明绛也跟着笑,他叫完用自己练习过的最好看的笑容,看向那个让他狗叫的人,“哥哥你喜欢小狗吗?阿羽也喜欢,只要哥哥让我见到恭王世子殿下,阿羽可以天天给哥哥当小狗。”
小小的宿明绛长得唇红齿白,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实在好看。
可好看的事物引来的不一定是欣赏,还有可能是没有缘由的恶意。
“这小子长成这副样子,是不是随了他那做过妓.女的小妾娘啊?”
“那肯定啊,你看瑾钰那才是侯府世子该有的模样,哪里像这小子似的妖里妖气。”
“不是我说,我有点怀疑,长成这样真的是男孩子吗?不会是那个女妓为了进侯府的门,把女孩装成男孩,哄骗临安侯的吧?”
“这样的戏码我好像在话本里听到过,说不定就是!”
“那这小子不会真的是女孩子吧?”
有人嘿嘿两声,“是不是,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宿明绛从听到“妓.女”那两个字的时候,就开始紧紧握起拳头。
他在临安侯府中,听到下人骂的最多的话就是说他娘是妓.女,说他是娼妓生的贱种。
他知道这是对方在侮辱他娘和他,他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忍住。
可是这些人比他想象得还要恶劣。
宿明绛一步步地后退,看着围过来的一群不怀好意的少年,面上露出这个时期的孩童该有的害怕和畏惧。
他确实害怕,而且后悔。
他不该如此急切的。
可是才七岁的孩子,能想到的事情非常有限,哪里真能做到面面俱全呢?
“你不是想见晓殿下吗?那就自己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看看你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我们就带你去见他,怎么样?”有人笑着诱哄他。
其他人听言跟着哈哈大笑。
“你们在干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是鄢晓看到了这里的闹剧,有些不悦地过来看看情况。
围住宿明绛的人脸色齐刷刷一变。
宿明绛却眼睛一亮,依靠娇小的身形,灵活地从一圈人中窜出来,跑到鄢晓面前,一脸讨好地仰头看他,“晓殿下,我是宿明绛,你可以叫我阿羽。我想跟着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帮我——”
“你能做什么?”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鄢晓冷漠地打断了,对方高高在上的神态中满是嘲讽,“本殿下身边做什么的人都有,不缺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豆丁。”
宿明绛有些着急,“不是,不是的,我不一样,不一样的。”
可他说了半天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重复了好几句之后,猛地想起方才那个让他学狗叫的人。
“我我可以做你的小狗,我学狗叫可像了,汪汪,汪,汪汪汪!”他迫不及待地开口,生怕鄢晓离开。
围观众人再一次忍不住大笑起来。
鄢晓也扬了扬嘴角,他好像生出了几分兴致,“哦?那除了做狗呢,你还能做什么?”
宿明绛贫瘠的人生经历里,实在想不到多余的东西,他脑子飞快转动,想起来看门的李叔养了一只小小的猫崽。
“我还会学猫叫,可以当你的小猫!”他说。
鄢晓的嘴角上扬的弧度更高了些。
“那你叫一声我听听。”
宿明绛扬起好看的小脸,露出最甜的笑容来。
“喵。”
假山后,有无意路过的人脚步一停。
*
鄢晓确实对宿明绛生出了几分兴趣,可他不想这么轻易就让人尝到甜头。
“光做小猫小狗可不行,本殿下身边的人还要有真本事。”他取下自己的玉佩,“这样吧,我把这枚玉佩扔到湖里,你要是能给我把它捞上来。我就允许你待在我身边。”
“怎么样,你愿意去捞吗?”
现在正值秋日,天气萧瑟转凉,只穿着单衣的宿明绛看向湖面,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的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我愿意的,晓殿下,我一定会把你的玉佩捞上来的。”
于是鄢晓将那枚玉佩扔进了掖幽池。
宿明绛捞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鄢晓的人跟宿瑾钰说宿明绛今晚留在他殿中,所以临安侯府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宿明绛。
“噗,咳咳咳。”
再一次浮上水面的宿明绛趴在岸边的石头上。
他有些绝望。
掖幽池太大了,鄢晓扔的地方是湖中央,这池子里的又是活水,不仅深而且会流动。一个七岁的孩童,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捞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双锦靴停在宿明绛眼前。
宿明绛下意识地扬起笑容,然后抬头,“晓殿下,您放心,我一定会找——”
他的话戛然而止。
来的不是鄢晓。
是一个他没见过的人。
长得和鄢晓有三分相似,可是个子却比鄢晓高,样貌也更好看。
宿明绛找不到词来形容眼前的人。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对方的身上,像是他本身就在发光。
如同神明一般。
“你对谁都这么笑吗?”
他听到神在问他。
不,不是神,这是个宫里的人。
宿明绛摇摇头,看着对方身上的打扮,猜测这应该是其他的哪位皇孙。
“这位殿下,您是?”
“你先回答我问你的话,你这样笑累不累?”那人蹲下来,神情疏离,抬手拨弄着宿明绛身边的池水,仿佛察觉不到清晨的寒意似的。
宿明绛被晨时的风一吹,湿透的衣衫霎时冰凉,他被冻得抖了抖身体,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一会儿,他说:“不累。”
“哦。”那人应了一声,“那你喜欢对着人这样笑吗?”
宿明绛不应该说实话的,可大概是池水太冷了,小小的他维持不住自己强撑出来的假面,于是他小声地说,“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对方淡淡地道。
“以后你跟着我吧,可以不用笑。”那人说,“我叫鄢昭,日月昭昭的昭。”
鄢昭对着宿明绛伸出手。
“伸手,我拉你上来。”
宿明绛呆愣愣地伸手。
然后鄢昭真的把他拉上来了。
把他从冰冷的掖幽池中拉了上来,把他从泥沼一般的临安侯府中拉了出来,把他从母亲怒目圆睁的痛苦梦魇中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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