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泰殿。
宿明绛不知道鄢昭留下他是为了什么。他想来想去,除了心中不可说的怀疑,并没有做过任何值得对方关注的事。
“衣服不喜欢?”
鄢昭让闲杂人等退出后,说的第一句话就出乎宿明绛的意料。
难不成是因为他没穿那身蟒服,所以鄢昭才特意留下他来问?不是,一国天子,哪有这么闲的兴致。
他难得露出些错愕的神情。
鄢昭见他不说话,抬眼看来。
宿明绛这才收敛神色,斟酌着组织语言,“蟒服贵重,是陛下赏赐给臣的荣宠,怎可随意穿出来炫耀?自然是供在府中日日瞻仰了。”
感谢沈煜,让他能瞬间找到一套这么完美的说辞。
他低着头,却听到了帝王的一声轻笑。
“阿羽,你说谎的时候,就总是不敢抬头看我。”鄢昭坐在宽大的御案背后,抬手撑着下巴,眼中带着戏谑开口,“说实话。”
宿明绛只好诚实起来:“……喝了些酒,审讯时又沾了血,所以不好穿来上朝。”
鄢昭闻言挑起眉梢,“又喝酒又审讯,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
漫长时间的相伴,让宿明绛的许多习惯在鄢昭这里都无所遁形,仅仅凭借一句话就能将他的心思猜个大概。
宿明绛被他看穿,不免有些狼狈,“没有,我,臣没有不高兴。”
鄢昭抬眼,“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随意自称就是,这点上我没强求过你,你自己为难自己做什么。”
他说着招了招手,“过来。”
宿明绛绕到御案旁,被鄢昭执起手腕把住了脉搏。
“心有郁气,体虚气弱。”鄢昭把了一会儿,“伤没好全不说,心情还不好,是因为什么?”
宿明绛这才想起鄢昭也是会一些医术的,没洛长川那么好,只是在郡王府中跟着老太医学过一阵。
他是上天赏饭吃的人,任何的东西都是一点即通,学医也是一样。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能把出来一些基本的脉症,实在令人瞠目。
鄢昭看他不说话,忽而握着他的手腕把人往前一扯。
宿明绛不设防,差点就要直接扑到鄢昭身上。还好关键时刻动作灵敏,一手撑在了案桌上,这才没真正冒犯到龙体。
但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和鄢昭之间几乎只有双拳宽的距离,对方的呼吸就喷洒在他的脖颈处,温热的气息让他喉结不由滚动了一下。
“陛下。”
“秋上霜。”鄢昭另一只手扯住他的领口,微微拉开,“还是一样的酒,就这么喜欢?”
他在闻他身上的酒味。
“我……”宿明绛觉得这样说话有些别扭,侧过头去。
鄢昭看着他慌乱的神情,心情慢慢好了起来,终于放开人,“宫里有几坛陈酿,待会让人送到你府上去,不过不可贪多。”
“现在说说你在气什么吧。”他问完想了想,“黎九清脸上那伤是你打的,难不成还在气天牢的事?”
宿明绛正愁怎么圆过去,闻言心中一松,“是。”
鄢昭没有急着去斥责他殴打朝臣的做法,而是沉思片刻,然后敲了敲桌子,“天牢里,他对你动了私刑是吗?”
宿明绛瞬间抬头。
“设局引出曹国栋和鄢晓,是我们提前定好的计划,如果是因此受刑你不会记恨他。”鄢昭说着,语气中带上些凉意,“除非他做了额外的事。”
“阿羽,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跟我说了?”
宿明绛知道鄢昭聪明,是世所罕见的那种聪明,可还是没想到他瞬间就能将没有第三人知晓的情形猜对了大半。
惊讶过后,他不由有些泄气,小声嘟囔,“说了能怎么样?”
“说了我给你出气。”鄢昭似乎是很随口地接话。
宿明绛哑然,“……他是你的臣子,哪能无故赏罚?”
鄢昭:“为你,并非无故。”
帝王想要寻个臣子的错处,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不过这样的话就没必要跟宿明绛说了。
“他对你动了什么私刑?”
宿明绛沉默片刻,“……不是什么大刑,伤害不大。”
但侮辱性极强。
这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晓,怕鄢昭放在心上,所以补充了一句,“陛下不必担忧,我不是平白吃亏的人。昨天我把那家伙带到刑部,已经抽了几鞭子出气,这事以后不提也罢。”
鄢昭看他一眼,没再逼问,而是问出一个迟了许久的问题,“当时在牢里,受的刑疼不疼?”
宿明绛垂眸,“……不疼。”
“又不看我。”鄢昭叹了口气,忽然起身揽住他的肩膀,“阿羽,鄢晓认准了你知道遗旨,当时只能让你做饵。”
只是听着影卫报上来的天牢审讯情况后,他就有些后悔了。
鄢昭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半句话。
只是沉默地抚了抚身前人的肩膀,看着他因为低头露出的后脑勺,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缓缓升起。
宿明绛未有所觉,说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为陛下做事,应当的。”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鄢昭缓缓开口,“我已经坐上了皇位,你尽可以放肆些。只要不是祸国殃民的事,我都能为你兜住。”
“阿羽,这是我作为大雍的皇帝,给你的承诺。”
“和曾经我当皇长孙的时候,给你的承诺一样,绝不作废。”
宿明绛闻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通鄢昭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每每在他想要以理智的心态对待鄢昭时,对方就会做些让他无法不触动的事,上次是,这次也是。
他要怎么做?
到底要他怎么做?
“去后面榻上休息。”鄢昭捏捏他的后颈,随之坐回到御案边,“一熬就是一个晚上,你也就仗着自己身体好了。”
“陛下,天子寝居,我不敢冒犯。”宿明绛因为刚才的话,思绪还在僵硬着,只是本能地回答。
鄢昭轻笑一声,“郡王府里,是谁大晚上跑来睡在我榻上的?那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知礼?”
“我那是担心有人刺杀。”宿明绛脱口欲出,说完就有些后悔。
那时宿明绛整夜整夜守着,鄢昭看不过眼去让他回去睡觉,但他哪里放得下心?最后鄢昭给了他一个要么回去,要么和他一起睡的选择。
宿明绛……当时自然是选的后者。
“行了,现在让你去休息也是我的命令。”鄢昭已经翻开了折子,“去睡,睡醒了来替我磨墨。”
“是。”宿明绛只能应下。
他以为他会躺得战战兢兢难以入睡,结果没想到眼睛闭上没一会儿,就彻底陷入了沉眠。
鄢昭听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不由失笑。
他招手叫来福全德,“把奏折搬到外书房去。”
福全德小声应是。
为着方便,鄢昭习惯了在寝居批阅奏折,外书房一般只是用来接见臣子。
现在更换地点的缘故,不外乎是不想打扰宿明绛休息。
易平生穿着甲胄来到宣泰殿的时候,看着小太监一摞一摞地搬奏折,心中有些讶异。
“陛下,罪臣曹国栋和庶人鄢晓勾连谋逆一案,京中牵扯的朝臣已经尽数羁押。”易平生在宣泰殿的外书房回禀,“地方上牵连官员不多,但也不排除是藏得深的缘故。具体人员微臣还在审讯中。”
他说罢看了眼鄢昭,“昨晚,宿指挥使帮忙,审出来了一些新的线索,微臣会据此尽快抓捕相应人员的。”
“嗯。”鄢昭淡淡应了一声,手下依然在奏折上勾画着,“地方上的不足为惧,曹国栋伏诛鄢晓被囚,他们就是一盘散沙,掀不起风浪。所以慢慢处理即可,不要引起地方官场的动荡。”
“京中的人清理出来之后,此事便转到暗处,不用大张旗鼓了。涉事人员择日行刑,不能久拖。”
“是。”易平生低头,又问道,“具体时日,还请陛下示下。”
鄢昭放下笔,“行宫避暑时期护卫事宜,由锦刃负责。你留在京中防守,期间协助刑部把这件事处理完。”
易平生闻言便心中有数了,“微臣领命。”
这样正事就算是结束了,可鄢昭并没有开口让他退下。易平生思索着开口,“陛下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派人去查昨日他的行程,去过哪儿,做了什么,一五一十报上来给我。”
查谁?他是谁?
易平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接着眉心一跳,拱手垂首,“是。不过宿指挥使向来机敏,我的人怕是只能探得个大概情况。”
鄢昭:“无妨。”
他本来也就只是想知道个大概,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心情不好,真的只是因为黎九清吗?
宿明绛一觉睡醒,看见明黄的围帐和金色流朱,瞬间被惊得坐了起来。
“宿指挥使您醒啦?”福全德听见动静走进来,“陛下吩咐了人伺候大人您沐浴,一应物事都准备好了。”
宿明绛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然后又想到自己昨晚喝了酒没洗干净,今天就躺在了龙榻上。
现在还被床榻的主人委婉提醒:你该洗澡了。
宿明绛:……有些许尴尬。
“我自己沐浴,不需要人伺候。”他踏入一侧的房间时吩咐。
福全德自然没有不应的。
彻彻底底洗了个干净后,宿明绛感觉浑身上下都清爽起来了。
他拿过一旁桌上的衣服,一边穿一边想着待会见到了鄢昭,是不是应该表达一下自己的惶恐?
结果穿好衣服,站在镜前,才发现身上的又是一套蟒服。
宿明绛:?
他走出门,“福大监,现在蟒服这么不值钱了吗?”
福全德看着他身上的绛色锦缎曳撒,眼前不由一亮。
“哎呦我的指挥使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他立马笑着迎上去,“您看咱们陛下登基,赐下去过几件蟒服?这可都是对您的殊荣啊。”
他说着左右看看,然后靠近宿明绛小声开口,“老奴悄悄告诉您,其实陛下让制衣局比照大人您的身形,一连做了三件呢。”
宿明绛这回是真的有些错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龙榻好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