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川的圆眼弯眉,终于露出平日的生机俏丽来,像生怕林晞反悔,她忙从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娘子,我们不便随意露面,得到下一个镇上才有热食了。您瞧,家中居然还有这春饼。”
林晞拿起一块,沉默嚼着。
饼已然凉透,一口下去,春饼里的蓼芽辛辣泛苦,苦涩汁液在她舌根蔓延,如同昨夜今朝所有难以吞咽的惨痛。
愿君食此蓼,今岁百事了。
雨又落起来了,她抬眸,望向北方。那是上京方向,也是六年前,林家全家下狱,家破人亡的方向。
她学会易容藏匿,隐姓埋名,试着放下仇恨,以为终于能埋藏罪臣林氏女的身份,偏安一隅,苟活余生。
可就连这最后的微光,也要被掐灭,也不肯放过她。
林晞攥紧了刻香刀,云月纹背后势力不明。只能从害死三娘的教坊之人下手,这位既是他们的明棋,顺藤摸瓜,总能揪出背后人。
无论是林家,还是叶姨阿叔,此行,唯以血途祭亡魂。
但愿真的能,‘百事了’。
端午已过,二人凭着假路引,混进了上京。
林晞冷然扫过内城,瓦子里灯火煌煌,与六年前抄家时包围的火把一样。
曹香茗害死三娘,如今有官身,难得一见。
唯一突破口,便是与她势同水火的喻再花,此步虽险,却不得不行。
雨势渐大,林晞刚撑起青伞,便察觉到一道视线从身后侧而来,很快消失,似是错觉。
她目光更冷,将青伞压低,遮住眉眼和右眼下的朱砂痣,伞沿雨水成帘,彻底隔断了那道视线。
快步下船,行至云津桥旁,三层楼阁巍然矗立,便是迎仙楼了。
茶室内,林晞支起窗,借机将特制的醉梦引卡入窗缝。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喻再花翩然施礼,朝一楼掷出重赏的富户而去。
衣袂翻飞间,林晞瞥见她腰际隐约的梅纹香囊,她发髻亦簪白梅绒花。
处处是梅,林晞心中一定。
细香将尽,火候已到,林晞她声音不大不小,飘进隔壁:“楼下员外缠头丰厚,却为商贾,大家却先谢之…”
蘅川立即扬声附和:“这般风骨,当真令人钦佩。”
话刚落地,隔壁杯盏顿响,醉酒声起:“好一位傲骨娘子。”那郎君身子探出窗外,面庞因醉酒和香气泛着异红,醉梦引勾起的无名火也更盛。
“喻娘子,是我等不配你先敬一杯茶?”
喻再花正要行礼谢过缠头,闻言一僵,她很快敛衽一礼,声音微凉:“贵人言重,奴家不敢。只是依例先谢过首赏……”
那人打断她,步步紧逼:“既入了风月场,作何清高扮相!”
林晞扫一眼燃尽的醉梦引,乐伎谢赏不过瞬息,教坊大家更是难进身旁。迎仙楼往来多权贵,此等纨绔隔间,机会不可多得。
楼间气氛在厉声诘问下微滞,他猛一挥手:“既说不清,便上来奏与我听!”
喻再花嘴唇微抿,终是抱着琵琶,往二楼而来。
时机已至,林晞掀帘而出,恰与上楼的喻再花迎面碰上。
廊道拥堵,二人错身之际,喻再花为避让看客,袖摆拂过林晞手臂。
一阵清苦冷梅香袭入鼻尖,林晞心头剧震,这香与她六年前所赠分毫不差,她脚步微顿,飞快扫过喻再花腰间半遮掩的香囊。
她环视四周,此时不宜冒进,转身欲退回茶室,却对上醉酒郎君的瞪视。
见喻再花还停在门外,他不耐烦道:“磨蹭什么,还不进来!”众人当即被他吸引。
林晞立刻回了茶室,转首看了眼帘外,那郎君此后应当见不到了,她眼底惊慌撤去,只余下一片冷寂。
喻再花香囊上的梅纹,与她所赠略有不同,但这香方,她也只赠过一人,酒楼唱曲,却敢配此等清苦香气。
不是极爱香,便是与这香方主人勾连颇深,这位大家定是对付曹香茗的利刃。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渐次响起。
林晞望向窗边,瞥见楼下闪过的一道翠绿身影。
金漕河畔,灯火如昼,画舫上传来丝竹笑语。
林晞见那丫鬟身形一拐,钻进一条毗邻河岸的巷道。
她缀在丫鬟身后不远,确认那丫鬟身上香囊气味,想来确实是喻再花的丫鬟。正要跟进,眼角却瞥见巷子另一头,几个身形矫健的男子快步而来,衣角上的云月纹一闪而过。
林晞正要往后准备脱身,身后主街方向却传来骚动,有人高喝:“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避让!”
她的身份经不起细查,目光急扫,闪身便钻入后侧一处更窄的暗巷。
林晞快步进了富宅角门,矮身缩进大水缸和破布棚后的狭小空间。
刚蜷缩起身子,后背撞来一片坚实温热。
林晞汗毛倒竖,还不等她反应,一只大手从身后严实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扼住喉咙。
“别动,不想死就别出声。”身后传来警告,伴随而来的是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有一丝与追杀她之人相似的气味。
她轻轻转动袖口,刻香刀滑入掌心,那人似察觉她动作,松了几分力道。
香刀瞬间朝她颈间的手刺去,那人反应极快,利刃只划破了皮肉,她的脖颈又被制住,力道却又卸去些许,捂嘴的手钳住她的肩膀。
那人低低出声,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小娘子,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无意伤你。”
林晞扔将刀对着身后人腰际,那人一僵,力道虽松,却虚扣住她脖颈,将她死死制住,二人在黑暗中无声对峙。
僵持之际,巷口火光逼近,官差的靴声和交谈清晰可闻。
“仔细搜!那贼人受伤带血,跑不远。”
一道火光出现在布棚不远处,照亮了林晞衣角,她浑身紧绷,掌心沁汗。
身后胸膛传来沉稳心跳,还伴随着些不适的呼吸声,那人竟还轻笑了一声。
林晞侧头,冷冷瞪着他,顾昭感受到她的视线也不恼,黑暗中的笑眼依然微亮,还颇有些无辜。因靠得太近,他伤口渗出的血,顷刻濡湿了她肩胛衣衫。
一滴血珠顺着她脊背滑落。
“什么味道!”脚步声逐渐近了。
林晞眉脚一跳,连呼吸都停滞,捻着一撮香粉,反手朝身后鲜血渗出的位置而去,手腕却突然一紧。
顾昭受伤的手钳住林晞,林晞又瞪了他一眼,香粉极淡的气息钻进了鼻端,顾昭扬眉,似是明白了她的意图。
手上力道骤然消失,配合她侧身,好整以暇等着林晞动作。
林晞迅速将香粉盖在顾昭左肩的衣料上,香粉顷刻吸了血气,散出陈腐气味。
“破布罢,”另一人用刀鞘拨弄杂物。
逼仄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巷口火光终于摇曳撤去,脚步声逐渐走远。
“放手。”她压低声音,语气冰冷。
顾昭笑了下,嗓音有些沙哑:“你不收刀,我如何放。”
静默片刻,脖颈的手收走。
林晞收回刀,立即从顾昭怀里挪了开,往前移,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转身与他对视。
脚步声和喧哗消失在主街方向,周遭只余下河水静流,远处传来画舫的隐约笙歌。
顾昭闷咳一声,暗色下目露探究:“方才援手,多谢相助。”边说边随意抬手示意,笑道:“小娘子智谋过人,不过这刚见面,就送了我一份大礼。”
此人言语带笑,虽也未置她于死地,但蒙面黑衣,形迹气味皆可疑,非良善之辈,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她冷声:“礼尚往来。”言罢,欲离开这方角落。
“小娘子,我的伤也算因你而起,连句赔礼都没有?”他声音带笑,却寸步不让。
又抱怨道:“还这般心急,莫非与那些官差是一路的?”
林晞正欲走,心中冷笑,灯火照清了她右眼正下的朱砂痣:“阁下若未行鬼祟之事,又何至于此。”
顾昭轻哂,见她欲走,借高大身形将她逼回角落:“小娘子这说辞,怕不是转身就将此事卖与旁人?”
林晞正欲说话,余光却瞥见巷口处,闪过一道翠色身影。
他受伤不轻,但身手利落,这人难缠,多耗一刻那丫鬟便更加难追。
林晞冷道:“想来阁下受伤不轻,血气未消,你猜,衙门的人会不会去而复返?”
顾昭笑容敛了敛:“说得不错。”
外头这时传来些交谈声,林晞趁机踢向水缸:“现在与我作对,于你并无好处。”
巷口三两人影越来越多,顾昭一愣,眼中闪过一抹错愕,迅速将身形隐去水缸后。
林晞回头看一眼顾昭,冷笑一声:“多谢郎君配合。”
顾昭看着丹色衣角消失在昏暗巷口,他靠在水缸后的砖墙上,细看手背上的伤口,眸光渐黯。
行至巷口,只见前面不远处那丫鬟步履急促,林晞蹙了下眉,看着丫鬟往雅乐署方向而去。
第二日。
夜渐渐深了,金漕河畔的喧嚣渐次沉入水底。
林晞与蘅川隐在迎仙楼后巷的槐影里。
酉时三刻,喻再花的贴身丫鬟,会提着食盒自角门穿过这条窄巷出现。
蘅川紧张地捏了捏林晞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娘子,来了。”
林晞颔首,目光锁住那道渐近的身影。
她步履轻快,手中食盒微微晃动。
便是此刻。
蘅川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忽自暗处疾步走出,似匆忙赶路,袖口无意间扫过丫鬟肘侧!
“哎呀!”
食盒应声而落,盒盖掀开。
里头几只青瓷小瓶滚落在地,其中一只瓶塞松动,深褐色的香药膏撒了出来,顷刻染了丫鬟的裙摆。
“对不住!对不住!”蘅川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去拾那瓷瓶,语带哭腔,“小娘子恕罪!我、我急着去前头送绒花,没瞧见您。”
丫鬟脸色霎时白了,嘴里倒豆子似的:“这香是大家每日练曲后必需的,她除了下衹应有些空当。
只能我每日跑这一趟!铺子快打烊了,重制都来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去捧那污浊的膏体,手指沾了香泥,眼见着泪就要落下。
林晞上前俯身,拈起一点未沾地的香膏,置于鼻下轻嗅,蹙眉:“紫菀、麦冬、枇杷叶,还添了少量冰片与白蜜。
此方润喉本是极好,但冰片量微,怕难以压住枇杷的青涩气,久用反生燥意。”
丫鬟一时怔住,林晞自顾自从袖中取出香囊,指尖轻拨出内里香粉。
她将香粉轻覆在泼洒的香药膏上,解释道:“我二人鲁莽,毁了小娘子差事。
若信我,可将此粉混入残膏,虽不能复原,暂代一二次应是无碍。
此粉用甘松、**并少量梅花蕊粉调制,润喉生津,性质更温和些。”
她动作笃定,将赭色香粉与残膏混合,一缕清润微甜的香气逸出,盖住了原先苦涩。
丫鬟嗅了嗅那香气,面色稍霁:“小娘子既精通此道,不知可…”
林晞见她语带犹豫,缓缓出声:“不敢称精,此香名玉润,应急足矣。”
丫鬟往雅乐署侧门看了看,捏了捏腰际素白香囊,沉思片刻,终是咬了咬唇:“实不相瞒,我家娘子近日心绪不宁,又极惜香,对此物极为挑剔。
若知香药毁了……娘子近日气性又大,我、我怕是再近不得身侍奉了。”
她忐忑道:“不知小娘子可愿随我去见娘子一面?若能说清这玉润的香方,娘子或可…”
林晞心中微动,面上露出几分迟疑和为难:“这,恐有不便。”
“求小娘子帮我一回!”她急切道,眼看便要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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