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来,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贴着耳膜敲击。铜铃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发出细碎而孤寂的回响,像是一首无人聆听的小调。
我勉强支撑着坐起,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额头滚烫,四肢虚软得如同浸在热水中太久的纸人。
门外传来老鸨的声音:“白魇,你不必起来,有个客人来看你,我直接带他上来了。”
门外传来老鸨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恭敬:“白魇,你不必起来,有个客人来看你,我直接带他上来了。”她的脚步轻巧地远去,留下一串木屐叩地的余音。
拉门被轻轻拉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月光从门缝斜切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银线,正好落在那人玄色靴尖前。他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迈步进来,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屋沉闷的空气。
是薛潜。
我撑着头半眯着眼睛看他,嗓子干涩得发紧:“你是……是那天送我回来的人吗?”
“是。”他答得干脆,却略微不自在地避开我的视线,像是不愿让我看清他的神情。他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衣袖拂过案几,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墨香气。
屋里静了片刻。
“你生病了吗?”他问,声音低而稳,像山涧里缓缓流淌的水。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一阵咳嗽。
“大概是吧!不过有客人来也是要陪的啊!”我说着,强撑着想坐直些,却被一阵眩晕逼得重新跌回枕上。
他忽然开口:“你想睡就睡吧,我等着你。”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说这话时,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眸子里没有轻佻,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
“那我可睡了!”我松开撑着头的手,任由凌乱脑袋一头扎在了枕头上,竟真的伏在那里睡起来了。
我半眯着眼睛,余光看见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站起来,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无声地绕到屋子四角,将燃着的灯一一吹熄。最后只剩下一盏小灯,搁在枕边的矮几上,柔光如豆,恰好照亮我的侧脸和半幅被角。
然后他就那样傻傻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个守夜的仆从,又像个入定的僧人。
我心里原本是笃定的——男人来这种地方,哪会真只为看人睡觉?我早做好了防备,哪怕闭眼也在等他靠近。可等了一会儿,只听他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屋子却暗了下来,再然后便没了声息。
我心中无比惊诧:竟然有这样老实的人?
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浑身的懈怠感卷着高烧的余热层层包裹上来,意识也渐渐模糊。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惊醒,挺身坐起,被子从身上滑落,冷汗浸透了里衣。梦里似乎有火光冲天,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还有锁链拖地的声音……我喘着气,心跳如鼓。
就在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怎么了?热了吗?我刚才看你一直在发抖,就帮你把被子盖上了……”
我转头看去,那人果然一直坐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灯光只照到了他的下半身,玄色长裤整洁无皱,腰间的玉佩安静垂着。我们虽同处一间屋子,却仿佛两个世界的人。他的脸隐在黑暗里,轮廓柔和,看不出表情,也不知已这般静坐了多久。
“我睡了多久?”我哑声问。
薛潜略一思忖:“大概两个时辰吧?”
“这么久你一直在等我吗?”
“嗯。”他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突然举起灯,凑到薛潜面前看他。
火光跃动,照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张清俊的脸,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眼下有一粒极淡的痣,像是命运悄悄点下的记号。
他猝不及防被我逼近,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低头掩饰:“你干什么?”
我笑嘻嘻地:“我从来没见过傻子,所以要仔细看看。”
“干嘛说我是傻子?”他皱眉,却不恼。
“你来找我,就是来看我睡觉的吗?”我的声音微微变了,加进去了一些吟唱似的调子,带着惯常用来取悦客人的妩媚,“美人横陈在眼前,居然毫不动心?我才不信……”
说着,我的手便顺着床沿滑下,蜿蜒着爬上了他的大腿。
可还没等指尖触到布料深处,那只手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了,轻轻推回我的额前。
“你还在发烧。”他皱着眉看我,眼神清明,“别闹了,快躺进被子里去吧。”
我顿时愣住,他没有趁机占便宜,也没有斥责羞辱,只是用一种近乎兄长般的语气,命令我好好休息。
我任由他扶着我躺下,替我掖好被角,动作轻缓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你烧得很厉害,请大夫看过吗?”他问。
“看过了……”我低声答。
“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
“那就多躺躺,发出汗来就好了。”他语气坚定,仿佛这是世间最不容置疑的道理。
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瞳,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心底悄然裂开,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
良久,我抚额叹息:“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薛潜不语,只是微微一笑。那一瞬,他的眼神变得遥远而温柔,像是穿越了时光,落回某个早已泛黄的夜晚。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白魇的时候。
那是三年前的初冬,那时这一片的局势刚刚稳定下来,战火未熄尽,人心仍浮动。他的堂兄和几位世家公子非要带他来“夜香楼”找乐子,说是放松心情,见识世面。
酒席间觥筹交错,脂粉香气混着酒气令人昏沉。薛潜素来不喜这类场合,趁着众人醉意正酣,悄悄溜出了花楼。
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街灯稀疏,行人寥寥,整座城仿佛沉入一场漫长的梦。就在他路过“夜香楼”,意外看见一个不同于常人的身影。他驻足抬头,正对上二楼一扇半开的窗。
窗边趴着一个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衣,一头奇异的白发随意披散着。他一手托腮,目光望向远方,神情出神,像是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那一刻,一旁楼阁的灯光突然亮起,洒在他脸上,映出一双酒红色的眼睛——那双眼,宛如暗夜里骤然炸开的焰火,炽热、桀骜、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少年察觉到有人注视,微微一怔,随即报以一个羞涩而干净的微笑,然后慌忙缩回头去,拉上了窗。
那一眼,成了薛潜生命中最深刻的烙印。
现在白魇或许已经忘记了那个曾在街上偷看他的人,但薛潜绝不会忘记那个生于黑暗却双眼宛如焰火的少年。
有多少个夜晚,那个眼里藏着星火的少年曾出现在他的梦中,伴他入眠。或许是那次的初见太过惊艳而意料之外,薛潜的眼中再也装不下别人,他深信那个少年是上天赐予他的命中注定的人。
此后三年,他无数次经过夜香楼,却始终不敢踏入一步。直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撞进入自己的怀里,他的心才重新打开。
如今,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当年窗边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岁月与风尘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神也不再清澈如初,多了几分世故与防备。可即便如此,当他沉睡时微微颤动的睫毛,仍与记忆中那个孤独的身影重合。
薛潜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温暖。
他终于起身,给我盖好最后一角被子:“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我忽然伸手,轻轻扯住他的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但你要知道,我可是夜城的人。”
他顿了顿,转身看向我,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我一直都知道。”
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轻视,也没有妄图拯救的傲慢。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仿佛无论我沦落至何处,他都能认出那个曾在他心里留下烙印的少年。
门轻轻合上,铃铛再次响起,清脆一如初见。
屋内烛火微晃,我在被窝中缓缓闭上眼,眼角有一点湿意,悄然滑入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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