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起灯,手中的火石一闪,手指上霎时开出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这花一直开到银纱灯里,酽酽的晕黄的光就把整个身体都圈了进去。
这个屋子是刚刚交给我的,四壁斑驳,墙角还残留着旧日香灰的气息,像是谁曾在夜里焚过一炉沉水,如今只剩余烬无声。姐姐说,从今往后我就住在这里了,恰巧就在那个祁枭的隔壁。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里刚来的那天,遇到的那个一身香气的人走出来的地方,曾经是那个人的房间。
那个人到哪里去了?鲤月没有提起,也没再听这里任何一个人提到过,仿佛那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就像灯里燃尽的一点香灰,吹口气就散了。
我擎着灯,在屋里各处照着,屋子不大,除了屋角的矮柜和整整齐齐堆叠在一起的被褥,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手里的灯光随着走动摇摇晃晃,走到哪里,哪里就亮起了一个晕黄的圆,像是悬在地上的一个泛着月光的深井。站在这小小的光亮里,屋里其他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了,仿佛那些阴影正悄然蠕动,随时会扑上来吞噬这唯一的光明。
这也算是一个家了么?有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被褥,柜子里堆满了属于自己的衣服,也有了和自己朝夕相处待在一起的人。不用再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迎接胃里烧灼的饥饿感,不用再日夜流窜在野地里躲避疯狂的人和野兽——
现在的生活是我在地上世界的时候做梦都没有想过的。我曾蜷缩在废弃的破庙里,靠捡拾残羹冷炙度日;曾在暴雨夜躲进塌陷的地窖里,听着头顶行军的脚步声不敢露面;也曾眼睁睁看着老乞丐被士兵拖走,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
可现在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喜悦的感觉,我感觉自己似乎掉到了一个险恶的笼子里,而且随着笼子还在持续地往下掉,再也爬不上去了。
我摸索着坐到矮柜前面,上面放着华丽的酒具和一架镶着繁复花纹的镜子。迟疑片刻,我伸手将镜子翻了过来,就着灯光端详着自己的脸。
镜面有些模糊,映出的脸影带着朦胧的雾气。我凑近了些,灯光从侧上方洒落,照得半边脸呈银黄色,另半边却沉入青黑的阴影之中。两只酒红色的眼睛在镜中闪着明灭不定的光,瞳孔深处似有火焰跳动,又像某种饥饿的野兽在镜子另一边窥伺着自己。
白色的头发刚刚被鲤月修剪过,软软地服贴在脸侧,细碎的发梢刺在裸露的脖颈和肩膀上,麻酥酥地痒。我想起姐姐教的东西,微微侧过脸,偏了偏头,勾着嘴角,对着镜子掠了一个眼风——
那一瞬,我被吓了一跳,镜中的人我竟似乎不认得了。
那不是乞讨街头、乱世奔波的小孩,也不是初来乍到、战战兢兢的新人。那是……一个被精心雕琢过的“物件”,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抹含情带惑的笑,连呼吸都仿佛经过设计般勾人魅惑。
可如果不是,那这又是谁?
我猛地翻过镜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是关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你这里太暗了!”门口传来雀儿的声音,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来,“应该再去跟里千花妈妈要几盏灯,每个角落都要点起一盏。”
我放下镜子:“雀儿,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一团东西砸在我头上,软绵绵地滑落到肩上。
“什么东西?”我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
“抹布啊,”雀儿双手叉腰,瞪了我一眼,“你不会是打算就这么住进来吧?”
“不是前几天还有人住吗?这里也不算脏吧?”我试探着问。
雀儿顿了一下,避重就轻地抱怨着:“真没见过比你更懒的人……”
她说着,使劲儿拉起我的手臂,“你擦地面,我擦门窗,快一点儿不要再赖在地上了!”
我懒洋洋地拎起灯,放到了墙边的地面上,地上就亮起了橙黄色的一小块,我在这光亮里擦着,却听见隔壁响起了琮琮铮铮的声音,简单的曲调悠悠地起伏着,升起来又降下去,拉长了又收回来,像是在讲一个曲折凄凉的故事——关于离别,关于等待,关于无人知晓的守望,我不由得听入了神。
那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断断续续,似有还无,却格外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那是阿枭在弹琴”雀儿在窗边说。
我回过神:“祁枭他好像很讨厌我……”
“讨厌你?”雀儿笑了,带着几分无奈,“他不是讨厌你。你来了以后,天天呆在姐姐的房间里,他是在嫉妒你呢。”
“嫉妒我?”我愣住。
“嗯。”雀儿停下动作,转过身来看着他,“等到姐姐对你的训练结束了,他就不会这样了。那时候你就明白了。”
“训练结束了……就要像你们一样了吗?”我低声问,脑中闪过每次雀儿和祁枭接客后疲惫的脸,还有他们身上挥之不去的脂粉味与酒气,以及眼神深处那一片死寂的荒原。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像是穿透了我的灵魂。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否则,连活着都是奢望。”
我咬住嘴唇:“那我们……为什么不能逃走呢?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她神色骤变,猛地扑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力气大得几乎掐破了我的脸颊。
“别再说这种蠢话了!”雀儿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吼,“如果别人听见了,我们都会死!你知道吗?”
“不可能的,我们逃不出去的,夜城守卫会处死所有想要逃跑的人……我们会在这里烂掉……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她浑身发抖,喃喃道。
我浑身僵住,心跳如鼓。
雀儿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缓缓松开手,退后一步,胸口剧烈起伏。那一刻,我从她眼底看到的,不只是恐惧,更是无尽的黑暗和绝望——那种被命运碾碎后仍不得不爬起来行走的悲哀。
我低头看着手中尚未拧干的抹布,水珠一滴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痕迹,像极了眼泪。
隔壁的古琴换了首曲子,又琮琮铮铮地响了起来,幽静的曲调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断断续续,似有还无,越发显得孤冷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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