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丽林的别墅,当初她参与了设计,深入到装修的每一个环节,所以别墅中的每个地方,都带有她的个人特色:鲜明,锋利,精致的实用主义。
亲力亲为,倒不是因为她对装修设计,有独到情怀,实在是因为她若是不参与,她的父亲贺德就会亲自下场,将贺小姐的新居,设计成贺家豪宅的连锁分宅。
贺丽林想,她如果从贺家搬出去,又住进另一家“贺家分宅”,那还不如搬进后院的狗舍,省下一批人力费。
贺家别墅,坐落于北郡东区的刺槐半岛,绿化成林,离各大城区不远,纵享清幽和便利。贺德上班时,在卫调院大楼,巍峨雄伟,下班后,在贺家大楼,金碧辉煌,就算在路上,坐的车也是防弹制造——整个北郡城最昂贵的地段,就在贺老爷子头顶,同他如影随形。
上大学之后,贺丽林为了就读方便,搬出家里,但是响应老父亲的号召,每周会固定回家一趟,全家人一起吃顿晚饭,在享受奢华的同时,享受天伦之乐。
这两天,贺丽林没胃口,吃了前菜,就将餐具放下,小口啜着开胃酒。侍者送上热菜,她也只是挑其中的边菜吃,鸭胸肉碰也没碰。
这么个挑食又慢吞的动作,若在平时,肯定会被亲妈挑剔上,但是贺丽林一周回家一次,叙菲见她稀罕,舍不得挑剔,眼看她没胃口,就吩咐侍者给她端来份橘子布丁,酸酸甜甜,吃起来不费力气,还能提供热量。
可是亲妈见她稀罕,亲弟对她可不待见,她可以不走流程,先行吃上甜点,被严加管教的弟弟心里不痛快,嘴里嚼着甜洋葱,却能冒出酸味来。
“姐姐搬出家之后,这是越来越懂事了,以往还嚷嚷着,要让瑟恩的下人上桌吃饭,现在可总算不说这么些混账话了。”
贺丽林没搬走之前,多霖也在,贺丽林吃下午茶,让她就坐在桌边,尝一块可丽饼,结果被贺忒看到,告到了贺德跟前。
贺丽林辩解:同样都是人,一起吃块饼怎么了?
贺德回答她:你和她之间的基因差距,比你和倭黑猩猩间的差距还大,那你要不要邀请猩猩共享晚饭?
那之后,贺丽林搬出了家去,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居住,如今,已经让贺忒“刮目相看”,成了他口中懂事的大人。
贺丽听亲弟这么一说,忽然来了胃口,在柠檬碗里洗了指尖,剥起海鲜外壳,“当时是我失言了,惭愧呀。”
贺忒嘿嘿一笑,这人终于承认是自己的问题,飞扬跋扈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知道“惭愧”二字怎么念。
“不过呢,老弟你也越来越懂事了,我记得你之前在餐桌上,说自己比赛踢球,踢了好几次都没进球门,自称为‘失足男孩’。”
房间里的侍者,默然而立,但眼神十分热闹,纷纷集中于贺忒身上,无声为他打光,怕他在这偌大的餐厅中还不够显眼。
贺丽林将虾仁放进口,捏起餐巾,擦去指尖的油腥,“所以我说我还是不如你嘛,就进步程度而言,失言女孩比起失足男孩,还是要差那么一些的。”
贺忒手里捏着餐具,但刀怎么也切不开肉,贺丽林的胃口起来,他的胃口却一降到底,索性也跳过流程,要了块布丁,而且点明要比他姐的更大——在嘴上占不了便宜,只能改为食量上碾压。
这一顿家庭聚餐,吃得你争我抢,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贺家分区明确,客厅有单独房间,吃完晚饭后,叙菲拉着贺丽林到花园丽散步,贺德却示意兰芷静,到会客厅一坐。
会客厅里,四壁雕花,花上镶有蓝边,拱窗白棂,日光盛时,屋内的花纹清晰可见,宛如进入一座绘画与雕刻的展览馆。兰芷静坐在皮艺沙发上,背脊被以往板得更直,挺胸收腹,下巴微含,拿出最高规格的坐姿,迎接雇主的交代。
贺德才吃了饭,八字胡已经梳理妥当,翘出标志的弧度,完美配合嘴唇的开合。
“丽米的腿怎么了?”
兰芷静神色一动,今天到来之前,贺丽林给过命令,让她不得在贺德和叙菲面前,提及昨晚的事故。结果现在倒好,贺德主动开口问,这就怪不得她“口风不严”,她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管家,需要为雇主解疑答惑而已。
“小姐的腿被烫伤了,起了一串泡,涂了层药膏,现在被纱布包着,怕您和夫人担心,所以她让我们不要提及。”
“怎么烫伤的?”
兰芷静等的就是这句,她已经在心里排练了数遍,就等着脱口而出:“昨晚,小姐想泡脚,多霖端了保温壶上去,但是洗脚途中,壶里的水洒了出来,都浇到了她的腿上,烫得不轻啊。”
贺德嘴唇内抿,胡须也紧绷而起,“是多霖弄洒的?”
“小姐说不是,是她自己凭本事烫的,但是……”兰芷静略做停顿,留足了深意,“小姐当时坐在床上,就算不小心弄倒保温壶,壶身也应该往外倒才是,没办法浇到身上,按照她的受伤的位置,壶应该是从外往里倒所致。”
贺德没有接话,同样留足深意。纷繁华丽的房间内,连俏丽的墙体花纹,都弯出与平日不同的诡异。
“丽米还是和原来一样,让她近身伺候?”
兰芷静点头,并还见缝插针加了句:“而且对她,似乎很是照顾。”
“比如说呢?”
这个比如,可就是多了,兰芷静只需从记忆里摘取一星半点,就能满足贺老爷的具体想象。
“比如有次小姐打碎了摆件,我知道那个八音盒是她儿时,参加钢琴比赛得来的,有纪念意义,想着拿去修复,但是小姐不让,汉雅后来告诉我,八音盒是多霖打烂的,当时她在现场,目睹了小姐和多霖争执的全过程。”
所以这次,保温壶到底是谁碰倒的,就显而易见了吧?
“争执?”贺德哼出声来,“没有想到瑟恩人同我们之间,还能用得上‘争执’这个词!”
他转头,面向自己的得意雇员,表明此次谈话最终的目的:“寻找合适的机会,让她消失,我不想再看她出现在丽米身边。”
兰芷静眸中闪烁出兴奋,那是终于得以瞄准猎物的专注,她立马遮下眼皮,郑重点头:“是!”
……
三年前,“雏菊之变”,睿耳派中的积进分子掌权,随着瑟恩人被化为二等公民,瑟恩语也惨遭遗弃,相关书籍被清理焚毁,相关专业撤出各大院校。原本从事学习瑟恩语言专业的瑟恩人,行情欠佳,只有被迫转行,比如从语言学教授,转行为杀猪的屠夫,从翻译高材生,转为在洗碗机手下捡漏的洗碗工。
可是“灭绝”完瑟恩文化后,睿耳政府却发现了个麻烦,文化被禁止,但人还在活跃——百伦廷邦土上,无数瑟恩人“贼心不死”,试图反抗,试图逃跑,试图向外界揭示,邦内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而他们之间沟通交流的桥梁,就是瑟恩语。在百伦廷,官方语言为百语,长期使用,荷梦人和瑟恩人天生会说,但是瑟恩人还有独属于自己的瑟恩语,语音系统纷繁复杂,荷梦人要想看懂,需要经过长期学习,比如在大学里,进修瑟恩语专业。
现在,相关书籍禁止出版,相关专业勒令取消,但瑟恩人却动用瑟恩语这个武器,在滔滔不绝地交流、密谋,在此情况下,文度这种精通瑟恩语的语言学家,一夜间身价飙升,卫调院组建之后,就向她发出邀请,进入信息部门工作,旨在让瑟恩人的密谋,无处可藏。
一开始,文度有双重职业,半天为北郡大学的讲师,半天为闻讯处信息室主任,以泰纳河为界,挑起两重责任。但之后,文度承担起语言密码破解工作,需要编写出语音系统的转译手册,任务繁重,逐渐往大学去得少,如今只是偶尔去一趟,算是挂了个名头,相当于“荣誉讲师”。
可是文度,注定是“天降大任”者,好不容卸下北郡大学的教学任务,又被贺德委以重任,以每节课五千索的天价,聘请她□□女的家庭教师,有空时前往贺家辅导,专车接送。
文度时常要和联络站沟通,行动不便,原本不想接下私活,但是一来贺德是她的顶头上司,二来“吉欧尔”组织需要大量资金,虽然在康曼邦的同胞,会给他们提供资金人力,但这还不够,建立中转站需要钱,购买相关设备需要钱,买通荷梦人也需要钱。
文度赚得越多,她能提供给组织的帮助也越宽裕。
于是,文度第一次怀着对金钱的渴望,而不是对知识的崇敬,开始给学生上课,这个学生就是贺丽林,瑟恩全族公敌的女儿。
文度原本以为,自己会反感贺丽林,但出乎意料,贺丽林可能不是个好雇主,却是个好学生,上进好学,对待文度,没掺杂半点金钱的杂质,全是对知识的渴望。
师生俩的相处,本该一切安好,贺丽林得知识,文度拿钱,两不相误,但是多霖的存在,让文度赚钱的心思,变得不那么纯粹——不仅想要钱,而且还想要人。
这一天回家,文度的状态明显不对,脸上化的红润都遮不住,渗出底肤的惨白。
月穆递给她一杯薄荷水,两人在客厅里坐下,四壁漆了层淡黄,在光晕下加重了朦胧,墙面樱桃木的光泽,同绒布垂帘的阴影一起,将她二人包裹其中。
“怎么了?”
文度单手握住水杯,五指用力,指头在杯壁上,压出扩张的指纹,“今天在贺丽林家里,我看到了新的家庭医生,姓琴,他原本应该是贺德的私人医生。”
月穆身子倾斜,小幅度靠向她,“你上次去没有发现?”
“没有,应该是昨天贺丽林回贺德家用餐,兰芷静一起带回去的。”
月穆目光下垂,脚下木质地板,纹路整齐,如今在眼里,却显得纷繁杂乱,“贺丽林的家庭医生,一直都是女性,如今却换成了贺德的……贺德是觉得,光一个兰管家监视还不够,还需要再派一名家庭医生?”
柔软的布艺沙发,将文度拥抱入内,但她却将身子拉直,往前倾斜,手里紧握水杯,似乎想抓住某些细节,某些答案。
“如果我没有猜错,琴医生那个医药箱内,应该装有至少一支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过量注入之后,可以直接致人死亡。”
月穆一愣,随即跟上她的思路:“毒.品……针孔?多霖胳膊上的针孔!”
“对,之前多霖说,兰芷静惩罚她时,总是用注射器扎她,我还安慰自己,那只是一种变态的手段,如今看来,他们早就有预谋。”
借着惩罚之由,在多霖胳膊上留下针孔和红斑,最后再注入大量毒品致死,对于瑟恩人的尸检,只是走个流程,很容易就被定性为多霖不知好歹,染上毒品,自己不知死活。就算最后多霖没死,被关进戒毒所,在里面受的苦也是一样生不如死,在一通药物的洗礼后,没准又是一通审讯洗脑。
窗外,有只云雀回家不小心迷路,擦着玻璃窗飞来,它黑棕相间的翅膀扑闪了两下,似乎感受到屋内气氛凝厚,定不是它潇洒自在的家,于是转身飞走,连招呼都没打。
月穆摇头,边叹边笑:“真是可笑,咱们百伦廷,对毒.品严抓狠打,可偏偏最底层的瑟恩人,最容易接触到毒品,真是他们神通广大,还是有人做好事不留名,给他们递到了嘴边?”
文度没应声,她心里知道答案,她在思索,思索另一件更为紧迫的事情。
“我们需要将多霖送出去!”
月穆颔首,表示理解,这也是她最坚定的想法。
所有北郡城的瑟恩人中,多霖和文度的关系最为密切,雏菊之变前,两个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当初,多霖立志于考上北大区最高学府——北郡大学,主攻建筑学专业。她在青少年建筑设计大赛中的作品,获得建筑学副教授古密琳的青睐,提前锁定了这个得意门生。
古密琳同文度是好友,多霖尊敬自己未来的导师,但却发现同文度,聊得更为投机,可能同为瑟恩人,两人时常探讨瑟恩文化对建筑的影响,也因此,多霖得以了解文度的身世背景——她的母亲是荷梦人,但是父亲是入康曼籍的瑟恩人,文度随母姓,未加入瑟恩宗教,手腕部没有纹“朝阳图腾”,从而躲过了三年前的大清查。
于是乎,多霖也就光荣地成为,掌握有文度身世秘密的关键人物。——若多霖一切安好,文度也相安无事;若情况生变,多霖不小心落入警察署或者卫调院手里,面临审讯,那么文度都得想办法转移。
为了多霖的人身安全,也为了文度的身份保密,月穆时常惦记,要将多霖转移出境,但一直未找到机会,包括现在,情形更加严峻,但机会也更加严峻。
“可是咱们之前不是商议过情况,纪廷夕不好对付,她领导的特行处目前是个谜,我们先不要启动‘吉欧尔桥’,以免暴露?”
文度左掌蜷缩成拳头,骨节高立,抵住自己的前额,两个硬处相碰,都隐隐发疼。
暂停吉欧尔桥,这个确实是她的判断,但是尽快转移多霖出境,这个也是她的判断。两个判断都同等重要,同等紧迫,同等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文度想,难道这么快,就要和纪廷夕正面过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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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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