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检测报告在第四天清晨送达。
祁砚拆开文件袋时,季临正在煮咖啡,独臂操作下的咖啡壶发出尖锐的啸叫。
“结果?”他头也不回地问。
祁砚将报告对折,扔进壁炉:“无关。”
火焰吞没纸张的瞬间,季临关掉了咖啡机。窗外雪停了,阳光刺眼地反射在雪地上,白得发蓝。
……
小镇图书馆的档案室灰尘呛人。季临用袖子擦掉旧报纸合订本上的积灰。
1989年3月的《港城日报》社会版角落,有条巴掌大的新闻:《码头意外——孕妇早产,女工身亡》。
报道里没提名字,但照片背景的货轮舷号清晰可见,韩家旗下“远星号”。
“沈素心不是我妈。”季临合上报纸,“是救我的人。”
祁砚从军事档案柜抽出一本航行日志:1989年3月21日,远星号货轮从印尼返航。
船员名单里有个被红笔划掉的名字,林瑜,性别女,职务报关员。
……
教堂墓园最角落的荒坟没有名字,只有半块被苔藓覆盖的墓碑。
季临跪在雪里用刀刮开苔藓,露出残缺的刻字:“……瑜……1989.3.22……”
他撬开冻土,挖了半小时才碰到硬物。
铁皮饼干盒里塞着本防水日记,第一页写着:“如果孩子活下来,叫他阿临。”
字迹娟秀,和沈素心账簿上的截然不同。
……
壁炉的火烧得很旺。季临坐在轮椅上,一页页翻完生母的日记。
林瑜的字里行间全是恐惧。
她发现了韩家在货轮夹层走私文物,被韩炜父亲推下舷梯。
早产的孩子被恰好在码头的沈素心救走,而她在医院流血至死。
祁砚推门进来时,季临刚合上日记本。
“远星号1992年沉没在马六甲。”祁砚扔过来一份海事报告,“唯一活下来的大副去年死在菲律宾,临终前写了份证词。”
季临翻开报告,夹在里面的照片上是个枯瘦老人,举着的纸牌写着:“我亲眼看见韩老板把林小姐推下海。”
……
凌晨三点,季临摇醒祁砚:“我要回港城。”
祁砚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攥着生母的日记和韩家走私清单:“现在?”
“现在。”季临扯掉手臂上的输液针,“趁我还活着。”
雪又开始下了。祁砚启动吉普车时,看见季临把林瑜的日记本放进铁盒,埋回墓前冻土。
“不带证据?”
季临拉上车门:“都在脑子里。”
引擎轰鸣着碾碎冰层,后视镜里,无名墓渐渐被雪盖住轮廓。
……
港城海关的探照灯扫过码头,祁砚站在集装箱阴影里,看着季临的轮椅碾过潮湿的地面。
潮气混着柴油味,黏在皮肤上。
“你确定要这么做?”祁砚问。
季临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老式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响起韩父的声音:“……林瑜那女人留了东西,必须找到……”
录音笔的显示屏泛着幽蓝的光,季临的指节在轮椅扶手上收紧:“他怕了一辈子的事,该见光了。”
……
海关总署的玻璃门映出季临苍白的脸。
接待台的女警抬头,看见轮椅上的男人递来一张证件,国际刑警特别顾问,烫金徽章在灯光下刺眼。
“我要见缉私科陈sir。”季临说。
女警拨通内线,五分钟后,一个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
他盯着季临的脸看了三秒,突然压低声音:“沈女士的儿子?”
季临从轮椅夹层抽出一份文件:“1992年远星号沉没前的货物清单。”
陈sir翻开文件,瞳孔骤缩,清单角落有个血色指印,旁边潦草地写着“林瑜”。
……
凌晨的会议室冷得像冰窖。
投影仪将走私清单投在幕布上,十几个海关官员沉默地看着。
“这批青铜器上周出现在伦敦拍卖行。”季临敲击键盘,调出拍卖记录,“而远星号的残骸里,本该有它们。”
祁砚站在窗边,看见季临的后颈渗出冷汗。轮椅下的导管连着便携式透析机,运作时发出细微的嗡鸣。
陈sir突然合上文件夹:“证据链还缺一环。”
季临从轮椅侧袋取出录音笔:“韩父亲口承认谋杀林瑜。”
录音里,韩父的声音带着醉意:“……那女人自己跳的海……”
突然插入另一个女声:“是你推的。”——是年轻时的沈素心。
……
晨光刺破云层时,海关突击队包围了韩氏老宅。祁砚推着季临站在警戒线外,看着探员抬出十几箱文件。
陈sir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是泛黄的日记本:“在暗格里找到的。”
季临没接,只是问:“人呢?”
“韩家小儿子昨晚在拘留所上吊了。”陈sir看了眼季临的透析机,“他留了封遗书,承认1989年谋杀林瑜。”
海鸥掠过码头,季临闭上眼睛。透析机的警报突然响起,祁砚一把按住他下滑的身体。
“够本了……”季临模糊地说,血从嘴角溢出来。
……
港城医院的走廊永远太亮。祁砚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手里捏着那本染血的日记。
窗外,货轮鸣笛出港。
……
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推门出来,摘下口罩时脸上看不出表情。祁砚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本染血的日记。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医生说,“但肾脏衰竭已经进入终末期,最多还有一个月。”
祁砚点点头,转身走向病房。走廊的窗户映出港城的海,货轮正在远行。
……
病房里,季临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各种仪器围绕着他,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
祁砚拉过椅子坐下,翻开日记本。林瑜的字迹娟秀,最后一页写着:“如果阿临活着,告诉他,妈妈爱他。”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某种密码。
……
三天后,季临醒了。
他看向窗边的祁砚,声音嘶哑:“还没走?”
祁砚合上手里的书:“等你。”
季临扯了扯嘴角:“等我什么?”
“等你决定怎么用这一个月。”
季临转过头,看向窗外的海。阳光刺眼,货轮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去个安静的地方。”他说。
……
出院那天,季临自己推着轮椅穿过走廊。护士要帮忙,他摇摇头:“最后一次了。”
祁砚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两张机票。
季临看了一眼目的地:“北海道?”
“够安静。”祁砚说。
季临笑了笑,没说话。
……
飞机起飞时,季临靠在窗边。云层在脚下铺开,像另一片海。
“谢谢。”他突然说。
祁砚正在看报纸,头也不抬:“谢什么?”
“所有。”
祁砚折起报纸,看向窗外。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季临苍白的脸上。
“不客气。”他说。
……
北海道的雪比挪威更厚。
祁砚推开民宿木门时,季临的轮椅在玄关留下两道湿痕。老板娘递来热毛巾,目光扫过季临空荡的右袖管和青白的脸色,什么都没问。
二楼房间正对着雪山。季临靠在窗边,看夜幕渐渐吞没山脊线。祁砚煮好药,黑褐色的液体在碗里冒着热气。
“喝。”
季临接过碗,药汁在喉间烧出一道灼痕。他皱眉:“比医院还难喝。”
祁砚从包里取出针剂,酒精棉擦过季临左臂静脉:“最后一支止痛药。”
……
凌晨三点,季临在剧痛中醒来。雪山映着月光,把房间照成青灰色。他摸到轮椅,摇进浴室,拧开热水。
镜子里的人形销骨立,锁骨支棱得像要刺破皮肤。
他盯着自己凹陷的眼眶,突然一拳砸向镜子,手腕被攥住。
祁砚站在身后,五指像铁钳:“睡不着?”
季临挣开手,指向雪山:“上去看看。”
……
缆车在晨雾中启动。季临的轮椅卡在护栏边,苍白的脸贴着玻璃。海拔越高,他的呼吸越急,唇色渐渐发紫。
祁砚掏出氧气瓶按在他脸上:“作死?”
季临扯开面罩,指向云海间乍现的金光:“值了。”
日出时,整座雪山变成粉红色。季临的瞳孔微微扩大,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敲打?
是《锈色琴键》的节奏。
……
回程的缆车突然停摆。广播里日语和英语交替播放故障通知,季临的呼吸越来越浅。
“怕吗?”祁砚问。
季临摇头,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吞下:“比这高的地方我都跳过。”
他指的是二十岁那年,从韩家游艇跳海逃生的事。
缆车重新启动时,季临已经睡着了。头歪在祁砚肩上,像个疲惫的孩子。
……
民宿的火炉噼啪作响。祁砚翻开林瑜的日记本,发现最后一页被撕掉了。
季临在对面削苹果,水果刀在掌心转出银光:“我烧了。”
“为什么?”
“不想带着恨死。”苹果皮断在垃圾桶里,“够了。”
祁砚合上日记本。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清晨五点,祁砚被轮椅的摩擦声惊醒。
季临已经穿戴整齐,黑色大衣裹着瘦削的身体,空袖管用别针固定。
他手里攥着两张泛黄的照片,一张是林瑜站在码头阳光下,另一张是沈素心抱着婴儿。
“走。”他说。
雪停了。轮椅在无人清扫的街道上碾出辙痕,祁砚沉默地跟在后面。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海崖边。
季临指向远处的礁石群:“那里。”
潮水退去,露出黑色礁石上的锈铁梯——通往二战时期废弃的灯塔。
……
灯塔铁门被海盐腐蚀得斑驳。季临用钥匙打开锁,里面堆着发霉的渔网和空酒瓶。
“十三岁发现的。”他推动轮椅,碾过碎玻璃,“韩家走私船在这里卸货。”
祁砚踢开角落的油毡布,露出暗门。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声响,阶梯通向漆黑的地下室。
手电筒照亮水泥墙上的字迹,已经褪成淡红色:
“阿临,如果你找到这里,妈妈对不起你。”
落款是林瑜,日期在她死亡前三天。
……
地下室里只有一张铁桌。桌上摆着玻璃罐,泡着半块紫鸢尾金箔,旁边是生锈的录音机。
季临按下播放键。
林瑜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韩家要杀我……证据在码头第三根灯柱下……阿临,别报仇,好好活……”
录音突然中断。季临的拳头砸在铁桌上,指节渗血。
祁砚从暗格摸出防水袋,里面是发黄的账本和几张船票。
1989年3月21日,雅加达到港城的单程票。
“她本想带你走。”祁砚说。
……
正午阳光透过顶窗,季临在光斑中一动不动。
祁砚收起证据:“该回去了。”
季临摇头,从轮椅上站起来。
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尝试行走。他踉跄着扶住墙,拖着萎缩的左腿挪到暗门前。
“下面还有一层。”
垂直的铁梯延伸向黑暗。祁砚先下,季临跟在后面,断臂的伤口在用力时崩开,血滴在生锈的梯级上。
底层是海水冲刷出的岩洞,潮声轰鸣。季临跪在湿滑的岩石上,指向浸在水中的铁箱:
“打开。”
箱里是用防水布包裹的冲锋枪和炸药,生产编号显示来自韩家军火库。
“十四岁藏的。”季临咳嗽着坐倒在礁石上,“本来想炸了韩家游艇。”
祁砚踢开铁箱,枪管滚进海水:“现在呢?”
季临望向洞外的光:“晒会太阳。”
……
回去的路上,季临在轮椅里睡着了。
祁砚推着他经过码头,第三根灯柱已经锈蚀倒塌。几个孩子在那里踢足球,笑声刺破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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