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良好。谌荣会送女儿学礼仪,但在家里并不讲究食不言。
礼仪是在外面用的,家里是放松的地方。
她拿公筷给江玉茗夹菜,顺便再夸一夸谌宁厨艺好,两个都照顾到了,给毛顺得服服帖帖,一派温馨愉悦。
江玉茗笑眯眯地吃菜,在心里感慨谌阿姨不愧是成功的商人,心思玲珑得很。
往年这个时候她都在干什么来着?
除夕夜在詹家老宅当挡箭牌,勾心斗角唇枪舌战一番,结束后心力交瘁,第二天大年初一,在房子里一个人吃饭看剧打游戏。
好像也挺好。但在象征团圆的节日里,始终孤独一人,总有几分萧萧瑟瑟的意味。
啊,和谌宁当朋友真好,还能蹭一蹭长辈的爱。
谌阿姨看她的眼神可真够慈祥的,仿佛自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一般,和‘为老不尊’的程姐一点都不一样。
晚饭结束,谌荣立刻热情洋溢地拉着江玉茗,叫人再住一晚,舌灿莲花地讲着自己多喜欢她,希望她能和女儿好好相处。
江玉茗乖乖地应和着,心里略感好笑,有种被诱拐犯盯上的错觉。
谌宁笑瞥了她们一眼,独自收拾碗盘,再出来时,听到她们已经谈起晚上出门去看烟花。
“诶你来得正好,晚上我们一起去广场那边看烟花吧?”谌荣招呼她。
谌宁望向江玉茗,发现她也眸光烁亮地看过来,显然是很乐意的,便点头,“好啊。”
八点钟烟花投放,她们怕堵车,提前了半小时过去。
清央的晚上比沧浔冷得多,一下车便袭来一股寒意,风有种结结实实的冷冽。
江玉茗穿着谌宁的黑色羽绒服,因为个头矮她不少,下摆直接盖到了脚踝,十分保暖。
这种气温,想在外面久待,是绝不能穿大衣的,扛不住,半小时能冻成冰棍。
三人都穿着长款羽绒服,扣着帽子,顺着人潮挤进了广场中。
很多人都来这里等着看烟花,有人在摆摊卖小吃,生意极为红火。
距离八点还有十几分钟。
烧烤的香味过于霸道,谌荣顺着香味就到摊位前排队去了。江玉茗不太想上前,没别的原因,还是怕头发沾上味道。
她的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一节指尖,抬手戳了戳谌宁,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想吃那个。”
她指向卖章鱼丸子的摊位。
谌宁笑着颔首,“好,我去买。”
江玉茗满意一笑,将手置于唇边轻轻哈气,白雾状的水蒸气在灯光下呼出,飘散开,于喧闹的世界中显现出梦幻的寂静。
长大之后,这是第一次,她也能在新年的氛围里等待着谁。如每个等待亲朋买小吃归来的人一样。
而不是挤在满目陌生的人群里,孤身伫立,仿佛独处于另一个与热闹无关的时空。
和谌宁在一起,她像一个受宠的小孩。
她无法不对这一切生出贪恋。
灯光蕴着浅淡七彩的光晕下,谌宁提着一盒章鱼丸子向她走来,朗目疏眉,笑得明净和煦,在唇角顶出两个小勾。
眸子澄澈,好似夜空上那皎皎月光。
她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心脏有一瞬悸动。章鱼丸子递到了眼前。
香味涌进鼻间勾走了思绪,江玉茗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双手接过,热度透过纸盒,还能暖个手。
里面的丸子很大一个,装了俩,已经冒尖了,给的工具却只有两根竹签,估计是让人串起来直接上嘴咬。
但谌宁从没吃过这种,不太理解该怎么用细细的竹签吃这么大的丸子。
她没立即把签子给江玉茗,而是叫她先拿着盒,自己握筷子式地握着竹签,将丸子一点点夹开,弄成小块。
江玉茗睫毛微颤,端详着面前低垂的清隽眉眼,看她用握画笔的手捏着竹签,专注地为她切分一份路边摊章鱼丸。
忽然一阵荒谬袭上心头。
不配得感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将自己无限缩小,再将谌宁的模样无限放大。
放大的谌宁却不曾让她感知到危险。她只像一颗剔透的透明珠子,在明润地亮着,好珍贵,好珍贵。
莫名地想要流泪。她滚了滚喉咙,忍耐下去,便见谌宁笑着抬眸,眼底映着温柔的光晕,将竹签插到丸子上。
“好了,吃吧。”
“…嗯。”
江玉茗翘起唇,笑弯起眉眼,将眸中的情绪掩盖。
一口一口吃完章鱼丸子,八点到了。
所有人都在此刻抬起头,仰望天穹。一梭子弹携着火光飞向天空,砰的一声炸开,漆黑的夜空中炸开灿烂盛大的渐变色烟花,占据了视觉中的一切。
人们欢快地蹦跳,欢呼呐喊,向陌生人大喊着新年快乐。
谌阿姨和谌宁一人牵起她一边的手,高举起来朝天空挥舞,放肆地大笑。
江玉茗也笑。
烟火的光芒映在眼底,受水光浸润,淡去。
她是很喜欢看烟花的。从前在乡下,一群小孩都会跑到晚上放烟花的那户人家里,近距离去观赏。
仰起头,烟火在头顶炸开,离得那么近,那么清晰,铺开,下落,好似将她包裹进一个宇宙里。
火花滋滋作响,像连黏的电光,却如沙砾般更为松散,声响从爆炸到散落,将周遭其他的一切声音隔绝,宁静仿佛能抚平心中所有的褶皱。
那时她便厌倦过年的嘈杂,所有热闹都在门外,与她们家一老一少无关。她只喜欢烟花,喜欢短暂的空白宇宙般的安宁。
长大后她太匆忙,太疲惫,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静静地欣赏烟花,体会那一瞬间迸炸的奥妙。
唯独今晚不同。
今晚,她也没有在专注地看烟花。余光里,女人侧脸优越的轮廓映着深深浅浅的光芒,美得像一场幻影。
…
江玉茗是第二天上午走的,谌宁开车去机场送她,颇感奇妙。
以前她是注视着江玉茗来来去去,如今却是能亲自送她离开了。
“你在沧浔有什么要紧事吗?这么急着回去。”
机场大厅里,她看向身侧的江玉茗。
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尤其关于詹允城。
过年都不和丈夫在一起过,她很难想象这夫妻关系是差到了何等地步。
但她到底不敢问出口,毕竟无论答案是什么,她大抵都不会开心。
“没有。”江玉茗耸耸肩,出乎意料地直白:“但清央有我讨厌的人,不想多留。”
谌宁唇翕动了下,又闭上嘴,点点头。
江玉茗见状挑了下眉,“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想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詹允城那个堂弟,詹承耀。”
一提到这个名字她就生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神经病一样的。”
江玉茗对谌宁愈发放得开情绪。或许除了那纸虚假婚姻的合同,她再没有什么是必须对她隐藏的。
她心知这意味着很深的信任,更记得在此之前,她有多抗拒对他人付诸信任。
但谌宁就是有这种魔力,能无视她的防御,让人感到纯然的安心。
这种感觉真是没什么道理的。连对陪伴她三年的程姐,也是因为利益牵连,她才逐渐开始信任对方。甚至仍有许多事是程姐不知道的。
“他得罪你,以后肯定会倒霉的。”
谌宁说得一本正经。
江玉茗不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在咒他。”谌宁笑,“笃定相信的事,最有可能成真。”
“哈…”江玉茗笑喷,“什么鬼啊,就你会唬人。”
广播里忽响起即将登机的播报,她一怔,回神,拍了下谌宁的肩膀,笑着挥挥手,“我走了啊。”
“嗯,一路顺风。”谌宁站在原地,笑得平和而从容。
…
江玉茗在家咸鱼瘫了一天,没工作的日子既舒服又空虚。
然后她接到了詹允城的电话。
幸好不是又叫她回清央,不然见了面她一定要把他的脑袋按进马桶里。
正相反,他带来的算是个好消息。
[詹承耀腿被人打断了。]
“我靠!?”江玉茗声调拉高,猛地坐直身体,两眼放光,“什么情况啊?谁干的,他得罪谁了?”
[不知道,他出去鬼混,从夜店出来被人拖小巷子里套麻袋了,警察还在查。]
争家产失败后没人把他当对手,导致他在安保方面十分松懈,没成想会遇到这种事。
“哈哈哈哈哈哈……”江玉茗发出狂笑,直拍大腿,“他活该!”
反手按了电话挂断,她点进和谌宁的聊天框,嗒嗒打字。
[谌宁你言出法随啊你!詹承耀真的倒大霉了!!]
谌宁秒回:[怎么了?]
江玉茗:[他被人套麻袋把腿打断了!]
只看文字都能感受到她的激动与愉快。
谌宁坐在卧室的飘窗边,半边脸浸在夜色中,看着屏幕露出微笑。
她手指轻快地打字:[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江玉茗:[没错没错,上次不该笑话你的]
江玉茗:[大神啊,以后有人欺负我,就都靠你了哦!]
谌宁哂笑,眸色微深,[好的,我尽量。]
退出聊天框,指尖轻滑,找到一个头像点进去,打字:
[谢谢,我很满意。]
父亲:[嗯,满意就好。]
作为在谌宁生活中存在感浅淡的亲人,他还是有些作用的。
谌荣在女儿长大几岁,明白事理后,就没有再阻拦父女相处。但他或许也心中有愧,并没有怎么和她见过面。
唯一的交流,是谌宁有事要他办的时候。
他的产业涉及到一点灰色地带,一些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他办起来很容易。
例如像这样的,套人麻袋揍一顿。父亲从不会多问缘由。
对谌宁了解浅薄些的人,恐怕很难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
毕竟她虽孤僻,但看起来就善良又正直。
然而实际上,从她被妈妈费尽心力地养出一幅刀枪不入的精神铠甲开始,这样的转变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她是个天才,天才的精神世界拥有超出常人想象的可塑性与坚固性,与疯子也仅有一线之隔。
这种坚固性,是指精神一旦成型,便很难被轻易地牵引改变思想,她可以完全坚定地按着预想的那样思考,行动。
例如屏蔽对外界人类的过度感知,她被妈妈引导着去做,然后做到了,最终屏蔽得彻彻底底。
再例如她以前不敢交朋友,怕意外伤到对方,之后她尝试着去想不交朋友也没所谓,她便对交朋友失去了兴趣。
就像多重人格障碍,他们受到剧烈刺激后会分裂出新的人格,是因为他们本身具有极为聪明的大脑。他们渴望有人来拯救,精神世界自动按照他们的希冀作出反应,所以新的人格真的出现了。
自谌宁幼时对外界的过度共情,到如今清晰地划分出‘你’与‘我’,圈内与圈外。对圈内之人,她倾尽温柔与爱意;对圈外之人,她赋予平等的温和,与平等的冷漠。
在她的世界中,每一个部分都被鲜明的作出切割:所爱之人,朋友,陌生人,敌人。她有自己的逻辑与行为守则,法律并非她行事的第一准则。
也正是因此,她才足够纯粹。
真正被她划分在圈内的只有妈妈和江玉茗两人,她切断了对外界其他人的细腻感知触角。
对于别人,她再也无法像画江玉茗那样,借着源源不断的灵感画出她想要的艺术人物画。
所以除去所画的江玉茗的肖像外,她的画多是风景,或是些说不出具体的印象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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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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