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就读于中师

8、就读于中师

终于盼来了入学报到。

离我家不远有个小小的车站,有一个很凶很凶的矮老头在车站卖票管理。他有资格很凶很凶,因为整个乡镇——那时,公社已经改名为“乡”了,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车站,途径这个小站的长途班车,每天只有有限的几趟车。老头说没票了,你就不能买到车票坐车出发。老头一家都住在车站,他的老婆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我看她总是只看到眼底的青白。我和父亲提前一天去买票,那女人听说我考进了中专去城里读书,难得声音不那么尖锐,还朝我看了两眼,“青眼聊因美酒横”看得我内心激动,我爸大约也是觉得好有面子,回到家跟我妈嘚瑟半天。

乘车是个力气活。

有人说“车快来了。”大家就都挤到车站后面的水泥坪上,挤得没有了队形。车还没来,人却前心贴后背了。一会儿,卖票的老头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脖子上挂着哨子,尖锐的哨音一响,他板着脸开始吆喝:“排好队排好队,你几号?后面去后面去!”车来了,停下的一霎间,队伍有了骚动,年轻有力的男人蹭的挤了上去,后面的人使劲推挤在车门口的,车门口的喊着:“别推我,别推我,我挤不进去!”卖票的老头走到汽车腰身处对着车里面站着的人喊:“再往里面挤一挤,再往里面挤一挤!”

父亲在我后面推着我,我终于挤了上去。但是手里的网兜被挤在门口一动不动。网兜里是我的一些换洗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父亲背着的蛇皮袋里是被褥脸盆之类的。我使劲拉,网兜的尼龙绳都已经掐到肉里,还是纹丝不动。我急得哭喊起来。突然一松,网兜提了上来,原来还是父亲在下面用力。我大喊:“爸,爸!”

等父亲挤上了车,车门艰难地关上,开始向城里出发。

车开出不久,我突然发现我的眼镜不见了,我又大声叫起来:“爸,爸,我的眼镜不见了!”我爸挤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脸,又看向网兜,他的脸也变了颜色:“大家帮忙看看,我女儿的眼镜套不见了,有谁看到了?帮帮忙!”我急得要哭,突然有个女人喊起来:“在这里,在这里!”原来我个头矮,眼镜被挤掉了,落在一个老人的肩膀上。我破涕为笑。

到了城里,马路上都是车,我不敢动,父亲拽着我大包小包的往前走。父亲问了路,转了几趟车,总有不屑的声音“乡下人,离远点!”让我心里不安。

学校在省城的风景区。一边靠山,一边傍水。大门口一块白底黑字的的木匾写着学校的名字。走进大门是传达室的小屋,对着大门一条宽阔的水泥道,人来人往,还有其自行车道经过;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树高大遒劲,枝繁叶茂;再过去,右手边就是一个大操场,左边是错落的房子。路的另一边草地上是一些长得并不高大的绿树,树叶间那时已经偶尔可见一些淡黄色的小米粒——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桂花树,小时候乘凉的时候就听说过的吴刚在月宫里砍的那棵种树。我爸说这花很香,我想难怪刚进校门的时候是有一阵阵好闻的味道,和以前的茉莉花香有点点不同。闻久了,就久而不闻其香了。

生活指导老师告诉我们我的寝室是19号,床上贴着我的姓名。

这是一处很大的平房,19号寝室在最尽头。我找到自己的床铺在靠窗的下铺。父亲帮我铺上凉席,安顿好后,反复问我:“你看,好吗?”我确定可以了,可是父亲还是站在我前面,又看了我好一会儿。走出寝室后又回来问我,钱有没有在,15元的学杂费刚才已经交了,父亲给我留了10元钱。我再次检查,确定无误,他终于放心的离开。

当时已经是下午来,我只沉浸在陌生的兴奋中,竟完全没有想过父亲这时该如何返回:回家的长途班车还有吗?他能挤上回家的长途班车吗?要是挤不上,晚上他怎么办?可惜当时的我没有想到一分。

很快我发现,我们这一级的学生七成是城里人,像我这样的乡下人是“少数民族”,最要命的是我怎么也融不进班集体中,我内心极度自卑,表现出来的是孤傲自尊,对女孩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不屑一顾,但是又疑她们说的是我。这样的分裂,导致大家对我的拒离——拒绝和疏离。所以我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第一次考试,我的成绩让全班目瞪口呆。只有这个时候,我内心才有了一丝安全感、踏实感。但是我并不快乐,我羡慕城里人那么自信的叽叽喳喳,旁若无人,我也羡慕另外几个乡下农民子弟,能很快融入城里人的世界。

我们的班主任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江老师。我发现当他站在讲台上面对吵吵嚷嚷的一群女生时,他会脸红,有时讲话节奏也会慢下来。他很快组建了我们的班委,班长曲大大是个方脸盘的高颧骨的城里人,班委**个人,只有小敏和阿健不是城里人。这**个人,后来走上工作岗位,个个都是领头羊,有的教育领域独领风骚,有的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

班里有个男生华建文,大家叫他“小华”,说以前写作文就总是这么给作文里的人物起名字的,“小华”长得特别漂亮,他的五官可以说是精致:浓眉、大眼,还有卧蚕,鼻若悬胆,唇红齿白,皮肤也白,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但是搭配在一起就是好看,这么好看的男生是农民的儿子,我有点莫名其妙的自豪。他很快和那些城里的女孩子打成一片;那些城里女生大多活泼自信,有几个是很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眯的小张,声音柔柔绵绵的小晨,嘴唇小而肉嘟嘟的是小静……小华喜欢小文,大家不久就发现了端倪,小华竟从不否认。好多人有暗恋对象,但是没有人喜欢我。

那时读师范,我们每人每月可以领取25斤饭票,吃不完,期末可以退换成菜票或者抵价券,购买学校食堂或者小吃部的食品。在学校的小吃部,我第一次吃到了锅贴——世上竟有那么好吃的食物。那时锅贴一毛钱三个,我们经常排着队购买。好不容易轮到了,就急着把饭盒递进小小的橱窗口,大声地喊出自己要购买的锅贴数量:“大妈,三只!大妈,三只!”或者“大妈,一毛!大妈,一毛!”那时并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妥,现在回想起来,禁不住拊掌失笑了。

女生通常吃不完,男生大多吃不够,小华个子不大食量大,饭票短缺的矛盾尤其突出。两三个月后,班委的莉同学就组织了一个活动,倡议女生为男生捐助饭票。晚上在寝室里,莉以班委的名义大声宣布,然后挨个来征询有没有结余。我其实不以为然,一方面我家经济差,但是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更重要的是我虽支持对男生的帮助,但是我不知道班委是以所有女生的名义还是班委的名义甚至是个人的名义。我不敢说出反对意见,我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不想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声讨的对象,所以我也捐了饭票。三十年后发现,我当时的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学校前面五六十米处,桂花树掩映的小房子是个小卖部,那是我们最爱光顾的地方。我记得这店里的椒盐酥真好吃啊,两角五分,就可以买一包了。

有一个周末,同学几乎都回家了,寝室里只有我一个,晚饭后我想着再去买二角五分的椒盐桃酥。天色已经黯淡,星星稀疏地爬上了夜幕。我一手拿着一本薄薄的琴谱,一手是一包椒盐桃酥,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路灯显得醉眼朦胧,没什么风,路边的桂花树一动不动。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身边穿过。忽然,一辆自行车在我身边急刹停下,我诧异的回头望着车上的男子,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小个子男人,他猥琐地盯着我笑:“小妹妹,你的XX真性感,真漂亮!”说完邪魅的咧嘴一笑,砸吧了一下嘴迅速地跨上自行车飞驰而去。我惊恐地本能地把琴谱档在胸前抱住自己。

我呆呆地站在路边,石化一般,差不多二三十秒,才如梦方醒,飞快地往学校跑。跑进学校大门,心还在狂跳。我把琴房的门插上锁销,心慢慢定下来。我低头看看自己,我觉得问题在我自己。发育之后,我妈给我买过两件背心,我一直就内穿这个;我也曾注意到别人里面穿的不是背心,而是有肩带的内衣,但我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要我妈买,何况我妈也只是穿背心的。我还曾听我妈嘲笑穿那种有肩带的,都不是正经的女人。这一来就两三年了;如今到了城里,看寝室里其他姑娘大多都穿内衣,我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怎么办?我啃着椒盐桃酥。我只要心里有难题了就,最好的疗愈就是吃。嘴里有吃的,我就会慢慢平静放松。我不知道哪里有卖这个内衣的,也不知道怎么卖。但我知道不许再拖了。学校附近没有卖生活用品之类的店,我考虑再三,决定等同学回来后,让我上铺帮忙。

隔天我把想法告诉了上铺阿芳,她爽快的答应了。那时她也没问我尺码,过了几天就给我一团小小的用黄纸包着的东西。我像做贼一样快速塞进床铺。晚上熄灯后,我就摸出内衣开始穿戴工程。黑暗中,我不知哪面是前哪面是后,也不知道怎么穿上去,一遍一遍的尝试,又害怕弄出声音,简直是一部扣人心弦的谍战大片。我也不知道过了过久,失败了几次,出了多少汗,最后感觉大约就是这样的,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躺平睡觉。

我不知道寝室里是不是只有我才会这些微不足道的苟且。

但很快,这种的微不足道就湮灭在费翔的歌声里了。那一年费翔的歌火遍大江南北。“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小静学费翔的歌,惟妙惟肖。我很佩服,但是我只敢在没人的时候用腹语悄悄唱“火光温暖了我”。次年兴安岭起火了,有人说是让费翔唱坏了的,慢慢地,费翔的歌声就弱了。

那时,我的兴趣在看琼瑶的小说和武侠小说。基本上一个晚上就能解决掉一本,什么《一帘幽梦》、《婉君》……现在想来,这些爱情小说,对一些女性读者的负面影响大于正面感染,包括我自己。而武侠小说读完一部,少则两三天,多的需要一周以上,我躲在被窝里,借助手电,读完了《七剑下天山》、《书剑恩仇录》等等。这些书大多是同学带来的,学校图书馆能借到的很少,学校图书馆能借到的有《安娜.卡列尼娜》、《简爱》、《红与黑》、《飘》等等,这些书原本应该细嚼慢咽的,但我选择狼吞虎咽,《战争与和平》我用两天就读完了,所以至今我都记不清主要人物和内容。

我的星期天基本就用来读书,也会用来练琴或者绘画。练琴,是因为我弹琴水平在班里是倒数的,我从读书开始,从没有过倒数的经历,我相信勤能补拙,事实上我也做到了;绘画是出于兴趣,我喜欢,我也画的不错,我希望自己是美术老师眼里最优秀的,就算不是,我要让老师看到我的努力。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想家。我并不想回到家里看见我妈,还有我弟弟。但他们是我的至亲,我觉得这样想是有罪的,是罪恶的。我想像别人一样想家,但是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我爸苍老的忍辱负重的笑容、和他一样风雨飘摇的老屋、老屋前孤零零枝楞楞的苦楝树、灰暗的天空,以及看不到头的水田。我甚至会想起蚂蟥、白蛇,但是我不愿想起我妈的脸。我一般一个月回家一次。

暑假的时候,学校提供勤工俭学的岗位,包吃包住,还有二三十元的收入。这么好的事情,我们整个年级只有寥寥几人报名。我们几个人住在一个风景美丽的疗养院宾馆,给大学的招生办提供零碎闲杂的后勤工作。事情不多,我们有时还能看看书看看录像,还能跟着“老板”出去长长见识 。我们第一次跟着分管我们这些学生的王老师去接招生的老师,等候的时候,王老师给我们每人一罐可口可乐。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并喝到了可乐,味道竟像中药,还能让人打嗝。有人告诉我,这玩意儿是进口的。我兴奋不已。

除了我们几个女孩子,疗养院里还有三四个来自警察学校的男生也在勤工俭学,一来二去就熟识了,傍晚的时候,有个姓李的男同学,教我打羽毛球。我打得不好,老是去捡球,就越来越没兴趣,倒是听他说说警察学校怎么训练的,有点神往。可惜美好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个月就好像一眨眼。勤工俭学结束前一晚,这个未来的警察李给我们每个人送了一张明信片,上面还有他亲手写的一句名言。

我的一篇练笔,深得老师欣赏,推荐到了学校的校刊。校刊刊登后,在学校引起了一阵共鸣,主编找到了我,我成了校刊编辑部的主要成员。

我能成为主要成员,并不是我有多少才华,而是我这个农民的女儿肯吃苦。

那时,刊物全靠油印,油印前,得先在蜡纸上刻写出文字稿,这是个艰苦的工程。大量的文字投稿,主编选定稿件后,就会把稿件交给我,我得在规定时间里把所有的稿件刻写在蜡纸上。刻写没有什么技巧,和平时写字相比,第一,书写的笔不同,是一支笔尖锋利的刻笔,二,书写纸张换成了油光光的蜡纸,,须稍微用力,不然刻痕太淡影响效果,仅此而已。刻完后,最麻烦的是油印。所谓的油印机,大小和样子有点像制作豆腐的那个方板,只是多了个可以反复开合的盖,把蜡纸铺放在盖子内侧,得反着铺放平整,不能有一丝皱痕,盖上盖子,在盖子上用力刷油墨,使劲,用力须均匀,不然油印出来的文字墨迹浓淡不均。印一张,刷几次,开盖,换纸,循环往复,劳神劳力。这差事,城里姑娘可干不了的。

有时,主编会过来看我干的怎么样了,但他教会我后几乎不再帮我,我也不指望,能做事,而且是在我看来不是所有人能干得了的事,我怀着一份自豪,一份敬意的。也正是这一段经历,毕业后分配在偏远山区工作,印考卷的事,我信手拈来。

校刊编辑部和学生会合用一个办公室。我经常在这里碰到学生会主席。这是一个我高攀不起的青春期。

主席姓洪名亮,高个子,偏瘦,但很挺拔;镜片后的眼睛闪亮得贼溜溜的,嘴唇薄薄的,妙语连珠。他有时就看着我咔嚓咔嚓的油印,也不知道是被我吵到了还是吸引到了。不过坦白的讲,我不漂亮,也不妖娆,更没有百灵鸟一样的笑声,除了自恋,还是自恋。

我倒是偷偷的看过洪亮主席。我把他写在了我的日记里,锁住,但有时却跑出来,所以毕业前,我找洪主席写毕业赠言,我希望能获得一点与众不同,结果只是签名不同而已。

在我咔嚓咔嚓油印的时候,我们班团支部委员的春,向市属某刊物写了篇报道,录用了,虽说不足百字,但是成了真正的铅印的,是何等荣耀!更意想不到的是被聘为该报刊的报道员。我当时不知道其意义,但日后就明白了;漂亮男孩小华不但长得好,还是我们班公认的才子,他和“老杜”被我们班女生戏称为“华杜双骄”他们俩较这劲,比着谁发表的文章多,到毕业前才知道,那时小华已经小有名气了。这也帮他在毕业分配中得到了加分项。

而我只想着做好校刊,考出高分,再就是好好实习,好成绩总会有好回报。除此外我掩耳不闻窗外事。我所谓的好回报是我啥也没去争取,啥也没来争取我,我的毕业分配比蒸馏水还干净。

有时我在想,也许是实习的时候我表现得不够好吧。那具体是哪里不够好,我反思后,觉得是没给实习老师留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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