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

八中里小区已经陆陆续续有好几家人过完年回来了，互相道新年好的声音打破了这几日的沉寂，还有家长在讨论哪个补习班效果更好，戴安娜午休忘了关窗户，这下直接被吵醒了。

昨夜写报告到凌晨，刚刚才给合伙人发过去，没休息好的大脑隐隐作痛，戴安娜按着头从沙发上坐起。

茶几上跟余娜同款的手机悄无声息，戴安娜的手不听使唤地又打开了那个对话框。

小孩拿到手机非常高兴，每天拿对话框当日记，消息发个没停，戴安娜没忍住往上翻了翻。

最上面的是大年初一的消息，来信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余娜：……被妈妈给骂醒了，我也没想到我会捣鼓手机捣鼓个通宵……】

字里行间都委委屈屈的，末尾还坠着几个擦汗的黄豆表情。

下面是大年初二的。

【余娜：我爸可算回来了，应该是和好了，我瞧我妈没有要生气的迹象了。】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戴安娜不是外，余娜分享自己的家事分享得理所当然，末尾还加了几个欣喜的黄豆表情。

戴安娜手指轻抚这条讯息，嘴角扬起的弧度又落了回去。

大年初三，余娜发来了一个视频，是穿着臃肿睡衣的王俊楠和余娜，两人也就脸能看，背后则是一堆烟花炮竹，余耀祖胆子小，怂怂地抓着姐姐的衣摆，看样子是想离炮竹远远的，但又舍不得松开姐姐，只有半个身子出镜。

王俊楠笑得欠扁，冲镜头喊：“安娜姐，不！义父！你也送我个……”

话没说完余娜就一巴掌拍上去了，视频到此结束。

在老家的余娜比在学校里难惹一些。

【余娜：王俊楠说要放烟花，但我觉得他是要炸村。】

黄豆控这回加的是惊恐黄豆。

戴安娜失笑，挨了巴掌的王俊楠才应该发这惊恐黄豆吧。

每天都能收到余娜絮絮叨叨的日记，身为读者的戴安娜只偶尔发表一下评论，余娜也毫不在意，她知道戴安娜很忙。

可戴安娜真的忙吗？

她本来的确是要接着出差的，可临到头还是跟客户重新沟通了时间。

去年的账已经结了，那边只等她进场拷资料，她再三保证不会耽误出报告的时间，客户这才妥协。手下的实习生们倒是乐见其成，巴不得多放几天假，个个眉开眼笑地跟戴安娜说新年好。戴安娜也不是小气的人，在群里发了个红包算是回应。

戴安娜午睡前忘了关客厅里的电视，里头正在放蜡笔小新的剧场版，即使是在十六年前的现在，这也是部老动画了。

戴安娜看了个开头，讲的是野原一家机缘巧合穿越到了战国时代，中间被她睡过去了，只知道要打仗。

现在应该是到了大结局，红上衣的幼稚园小鬼和战国将军齐齐坐在马上，公主站在哨塔上等待他们凯旋。

画面唯美，气氛轻松，按照野原新之助的一贯尿性，接下来应该是大团圆的结局和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屁屁舞。

然而，没有欢快的音乐和魔性的屁屁舞，只有突如其来的枪响，甚至吓到了屏幕外的戴安娜，她怔怔看向屏幕里轰然倒下的大将军，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旁的丧彪也被吓了一跳，停下了对猫抓板凌虐，跑来端坐在戴安娜脚边。

戴安娜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将吓成飞机耳的丧彪抱进了怀里，轻轻安抚。

这应该是所有剧场版里最不好笑的一部吧。

穿越……到底应该做什么呢？

小说里能穿越重生的大部分都是主角，要么背负血海深仇，要么知晓一些气运时机。

最终不过是仇者报仇，憾者补憾。

可戴安娜哪边都不是，平心而论，她并不想回到过去，她在A市过得很好，称不上翻云覆雨，但也算如鱼得水，那些在出租屋破旧简陋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诘问苍天的过往已经消散，她不是会沉溺于过去痛苦的人，她更喜欢往前看。

尽管当初雄心勃勃地列明穿越计划一二三，但到现在戴安娜也仍然一个也没有实行。

余娜说她工作很辛苦，她其实还有别的选择，投资房地产，买股，趁着互联网还不算发达当主播，哪个都比在事务所累死累活赚得多。

可她没有选。

粗眉毛红上衣的五岁卡通人物，其实和她很像，都不小心误入了属于别人的一生，于是她只想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安全地等待大结局的帷幕落下。

将军说他早该死去，是野原新之助的到来帮他了却了遗憾。

而属于戴安娜的将军……她猜就是余娜了。

可她拿不准，之后要发生的事情对余娜来说到底算不算遗憾。

父母和弟弟的突然死亡，对三十二岁的戴安娜来说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之前在A市作为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她还接受过一次所里的采访，聊到这个话题时的她轻描淡写，并无遗憾。

可对还没有成年的余娜来说呢？

戴安娜不记得了。

她只是觉得，最坏的人生她已经经历过了，余娜的处境并不会比她更糟糕。

毕竟，余娜的身边还有她。

等待已久的手机铃声终于响起，戴安娜抱猫的手微微一滞，她将丧彪放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喂？”戴安娜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声音变样。

好在余娜根本没空注意这样的细节，少女嗓音破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安、安娜姐……我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别着急，你慢慢说。”戴安娜用肩膀夹着电话，开始穿外套。

丧彪不解地踱来踱去，她隐约听见了另一个小主人的声音，动物的直觉让她保持安静，直到戴安娜和那边沟通完才小心地上前喵喵叫。

戴安娜忙着出门，差点被脚边的猫给绊倒，她看着丧彪犹豫了一瞬，随后还是把她捞起一起带了出去。

“她现在……见到你应该会开心点。”丧彪听见女人这样说。

车祸是在环城高速上发生的，余娜不明白余强那辆明明已经被卖掉了的车怎么会再次出现，还载着余强戴招兰和余耀祖一起……

医院打了电话给村里支书，头发花白的老支书又一大早来她家叫的她，余娜当时甚至还在睡梦中。

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余强和戴招兰已经和好了，余强昨天出门回工地上时，戴招兰也没有做声，今早人却不见了，都没有和余娜说一声。

余娜穿着睡衣就上了车，人到了急救室外，看着上头血红的急救中才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是都好好的吗？

余娜指尖颤抖，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慌的。

不是才过完年吗？

这几天饭桌上相濡以沫的中年夫妻不是她爸妈吗？

现在是在梦里吗？

余娜没有实感，只觉一切轻飘飘如云烟，包括她自己，走路也有些不稳。

是口袋里沉甸甸的手机将她拽了回来，她紧紧抓住，六神无主地给里面唯一的电话打了过去。

戴安娜的声音仍旧平淡沉稳，指挥着她冷静了下来，又手把手教她怎么发送定位，全程都透着一股诡异的熟练，甚至没有多安慰她几句。

但余娜确确实实冷静了下来，她瞧见村支书被警察问话，于是自己主动走了过去：“我是他们的女儿，请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问话的两个警察制服穿得都不相同，余娜猜其中一个是交警。

“车上没有行车记录仪，通过路口录像判断……”警察斟酌着用词，“应该是为了躲避高速公路上的流浪猫。”

余娜皱眉：“我爸为了躲流浪猫？”余强不是这种人。

警察说：“是副驾驶的女士抢夺了方向盘。”

他们有所保留的是，那猫早就受了伤，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的车都有意识地避让，只有余强笔直地想要从猫身上压过去。

戴招兰和余强发生了争执，但从路口的监控来看，应该不仅是因为这只猫，但总之抢方向盘的行为是在看到猫之后才发生的。

“哎哟，高速上怎么会有猫呢？”村支书叹息，“那保险会给钱吗？她才高中呢，成绩很好的……”

“余先生的车已经很久没有交过保费了……”警察看向余娜的眼神透着同情。

“可以查到他的车最近都去了哪里吗？”余娜相信这是个意外，但她要弄清楚别的事情。

“这个需要本人的同意，不然算侵犯**了。”

恰在这时，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村支书连忙迎了上去：“医生，请问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医生戴着口罩，朝村支书摇了摇头：“抱歉……”

背对着两人的余娜身形颤动，但她没有转身，一直到医生离开才咬着牙再次开口：“死人应该没有**了吧？”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两人实在说不出话来拒绝这位已经泪流满面的女孩。

明明脸上的泪还在一连串落下，声音也在哽咽着，但女孩仍旧努力完整表达出自己的需求：“还有路口的监控，身为死者唯一的家属，我有观看的权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