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娜站在堂屋里，眼神游移在各个熟悉的角落，佛龛里老人家的黑白照，角落里的簸箕扫帚，破了又被戴招兰勤勤恳恳修好的屋顶。

这里是她的童年，也是余娜的童年。

里屋，余娜正在收拾行李，东西没多少，她属实是有些慢了，但戴安娜没有催促，她再次往余娜的房间看了一眼，确定女孩还要一阵时间后便悄悄走去了戴招兰的房间。

门后有两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戴安娜打开看了一眼，确实是记忆里的那两份亲子鉴定报告，一张是余强和余耀祖的，一张是余强和那小三儿子的，这便是戴招兰愤怒的源头。

除夕那天的争吵是戴招兰发现余强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但以为只是在工地上耐不住寂寞才做了错事，因此戴招兰在余强回来时选择了原谅，结果在帮男人洗衣服时又发现了外套里的两张纸。

很常见的戏码，晚八点档芒果台的狗血剧都不会再用的桥段，但却是将会毁掉余娜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戴安娜将纸小心放入了口袋，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处理掉。

余娜以为这只是命运不公带来的意外，那便让她永远这么认为吧，大人之间的龌龊真相有一个娜娜知道过就好。

“喵～”丧彪突然出现在脚边，好奇地嗅闻这个房间，吓得戴安娜打了个哆嗦。

我可真不适合干偷鸡摸狗的事……戴安娜捂着胸口起身，拎着丧彪的脖子就把她给带了出去。

迎面撞上了收拾好行李的余娜，戴安娜只觉得自己心脏病要犯了，好在余娜看起来什么也没注意到，只跟她说可以出发了。

戴安娜：“好，你再给爷爷奶奶上柱香吧，下次回这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葬礼全权交给支书去安排了，还有宋楠和她帮忙，余娜可以不用参加也没事。

黑白照片里，两张慈祥的脸静静注视着余娜，其实在这两张照片刚被余强拿回家的时候，余娜就觉得很失真了。

爷爷奶奶脸上的皱纹更多些，笑容也没有这么多。

但他们对余娜很好。

可能对余耀祖会比对她更好些，但跟村里其他爷爷奶奶比起来，她的爷爷奶奶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了。

小学时是爷爷奶奶抚养她长大，尽管嘴上说着儿媳妇肚子不争气之类的话，两个老人却没有亏待她丝毫。

村里只有一个小学，一个年级也就才两个班，奶奶每天都会给她梳各式各样的漂亮发型，麻花辫，丸子头，一天一变，还总是去镇上给她带新潮的小裙子回来。

余娜记得奶奶总是一边梳头一边跟她念叨自己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可想梳这样子的头发啦，但我要带我弟弟下田干活，根本没时间。”

“现在给我孙女梳这样的头发，”奶奶笑着，眼角皱纹像一把小蒲扇，“你跟我小时候长得可真像啊，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

奶奶没有吹牛，她的美貌十里八乡有目共睹，即便现在年纪大了，也仍然勤勤恳恳打扮着自己，给余娜梳完头发又会给自己盘发髻，梳妆台里是满满当当的黑色一字夹和口脂。

余娜听爷爷说过，奶奶有三个弟弟，父母过世又早，一个人拉扯他们长大，连吃饭都只能吃她的弟弟们从嘴里吐出来的不想吃的东西。

小时候的余娜常常猜想，是不是因为在奶奶眼里，妈妈没有做到像她那般的任劳任怨，所以她才总是不喜欢妈妈。

等头发梳完，爷爷便会领着她送她去上学，路上要经过一大片的田地，还有一小块废弃了的池塘，那条泥土道又窄，一点护栏什么的都没有，爷爷担心她这小不点会摔下去，每回都要把人送进了学校才放心回去，快放学了又会过来接。

记得有一回，爷爷买了包子，一边走一边喂她，那天恰好是赶集，田垄上来来往往人很多，她跟不上爷爷的脚步，便只能隔着一两个人的距离慢慢往前走。

老人家算着时间，估摸着乖孙女已经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了，便又掰了一块往后喂，结果发现迟迟没有小嘴巴来接，定睛一看，娃不见了！

于是余娜便看到爷爷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惊慌失措地喊她的名字。

后来爷爷都不记得这件事了，余娜却记忆犹新。

一直到小学毕业，戴招兰回来了，余娜才逐渐没有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再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

严格来说，余娜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是远大于和戴招兰的，可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余娜有时候觉得可能每个小孩子在出生时便被编写了一条要爱妈妈的底层代码，一闻到妈妈的味道便会自动运行。

甚至在戴招兰跟她说奶奶坏话的时候，她也只是听着，连反驳都没有。

奶奶，余娜是个坏孩子。

余娜看着照片里笑容不曾变过的老人，举着香拜了三拜。

坏孩子活该不被爱。

回八中里小区的路上，余娜很是沉默，戴安娜透过中央后视镜看得到女孩一动不动看着窗外，但眼角并没有泛红，看起来只是发呆。

戴安娜开口：“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给雯雯了，她说给你打电话没人接。”

“啊？”余娜回过神，从口袋掏出了手机，上面的确有好几个来自同一电话号码的未接来电和几条短讯。

【大胆娜贵妃！竟敢不接朕的电话！（ps：新年快乐，可恶你有手机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记不住我的电话号码叭！╭(╯^╰)╮）】

【二十分钟过去了！朕要把你打入冷宫！】

之后隔了大概一个小时，沈雯雯才再次发来短信。

【你家是不是出事了呀……王俊楠说村支书挨家挨户说的，这蠢驴没记住你电话，去你家也没找到你。】

【别吓我……娜娜，你回复我一下好不好。】

【皇位让给你。】

看着最后一条消息，余娜哭笑不得地回复：【没事了，安娜姐陪着我，你放心吧。】

沈雯雯回得很快：【安娜姐在你那就行，有什么事你也跟我说，不要一个人憋着。伤心的事情告诉一个人就只有一半伤心了，告诉两个人就只剩三分之一了，一次不够就说两次，下午不够就深夜说。】

【我随时都可以接你的电话。】

余娜看着屏幕上的字，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一块。

车子的暖气持续放送着，主驾驶上安娜姐专心开着车，丧彪安静地躺在自己的脚边呼呼大睡，手机另一头还有沈雯雯挂念着她。

耳边响起细碎的抽泣声，戴安娜趁着红灯从中控台的收纳盒里抽出纸巾递给了余娜：“哭吧。”

余娜不好意思地接过：“我不是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说……”

戴安娜看着前方车流，小心驶入主干道：“没关系，不管因为什么，想发泄的时候就尽情发泄吧。”

一直憋着会把人给憋坏的。

当人面哭哭啼啼还是有些不自在，但这个人是安娜姐就又好像不是不能接受了。

余娜一直到了家楼下才止住了哭泣，戴安娜在前头拎着她的行李，她则抱着丧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两眼睛肿得跟灯泡似的，但精神头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

进门时余娜还是没忍住往隔壁401看了一眼，铁门无声伫立，短短几天，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戴安娜将空调打开，问在换鞋的余娜：“你要哪间房？”

402和401布局差不多，不过是镜像了过来，仍然是两室一厅的配备，戴安娜一间房睡觉，另一间房则被布置成了书房，只不过这段时间她压根没时间看书写字，都有些积灰了，得打扫一下才能住人。

“都行……”余娜犹豫着开口，虽然平常也没少来串门，但要在这里长住意义便又不同了，那个谨小慎微的余娜又冒出了头，不停告诉她要少给安娜姐添麻烦。

戴安娜想了想：“你住书房这间吧，我卧室都没放桌子，你晚上学习不方便。”

说完便开始脱掉外套撸起袖子准备打扫了。

余娜忙说：“我来吧安娜姐，你忙了一天休息会儿吧。”

戴安娜挑眉，看向明显浑身紧绷的余娜：“觉得寄人篱下很不自在？”

没想到安娜姐会这么直接的余娜：“……”

戴安娜的确无法共情青春期的小孩，但对自己的拧巴她是深有体会：“所以想做点家务什么的来缓解下？”

完全被猜透的余娜：“……”

戴安娜步步紧逼：“不会以后还要帮我做饭洗衣来回报我吧？”

余娜抿着唇：“安娜姐对我已经很好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戴安娜失笑，她轻轻拍了拍女孩瘦削的肩膀：“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学习。”

“如果真的想报答我，就等以后有出息了来报，小恩小惠的我不需要。”戴安娜看向余娜的眼睛，“我要的是一个能帮得上我忙的人。”

“我也相信你能做到。”

安娜姐靠得太近，熟悉的香味再次将自己淹没，余娜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帮得上安娜姐的人吗？能跟安娜姐并肩站在一起的人吗？

连戴招兰对她的要求，也不过是找个好工作，再嫁个好人家而已：“隔壁安娜太优秀了，我可没指望你能像她一样。”

余娜倍感压力，她没有十成把握能够做到，毕竟安娜姐看起来是那样完美无缺。

可是……

女孩终于肯抬起头直视着自己，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眸子里是相同的野心勃勃：“好的，安娜姐。”

于是戴安娜满意地笑了起来：“先写作业吧，晚上再吃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