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灰色的,冷冷地往下坠。
村口那棵大到可以遮天蔽日的老树下,人来又人往,吵吵闹闹地支起一个又一个青灰色的遮雨棚。
余娜小时候有被爷爷奶奶带着去吃过席,红白喜事都有,也都在这棵树下,据说它的年纪比爷爷的爷爷还要大,村里的人大概是把它当成了守护神,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都在这举行。
小小的孩子分不清红白喜事的区别,只能试图从大人们的脸上分辨出个一二,可大人们的表情都差不多,平淡地给红包,和同桌人交谈,再吃完离开。
跟在家吃好像没什么区别,只是这里人更多。
偶尔会有笑声和哭声传来,余娜好奇地看过去,有时候是穿着白衣服的人,有时候又是红色的,周围人头攒动,她个子小小,看不到太多,便收回视线专心吃席。
如今,她也穿上了那身白色的布。
宋楠忙前忙后,在跟后厨沟通菜肴的事情,全村人都来了,她应付得有些吃力,但即便这样她也不想让失去双亲的表妹操心太多,只让她跟着村支书坐在宴席的入口。
说是入口,其实就是临时支了张木桌子,老支书戴着老花眼镜,一笔一画地记录来客人的姓名和给的金额。
“娜娜啊,你可要看好了,这些都是叔婶们给你的心意。”老支书语重心长的。
余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手里的那几张纸,她其实知道,这里头还有老支书的功劳,寻常人家办白事不会有这个环节,老支书心疼她没了爸妈,所以挨家挨户地动员,求他们在能力范围内帮帮她。
她该道谢的。
对支书,也对来吃席的宾客。
但雨太大了,细细密密如冰针,深冬的天色又那样暗沉,肺部像是被雾气笼罩,她连呼吸都困难,更不想说一字一句。
于是余娜只静静坐在支书身侧的红色塑料凳上,想要裹紧那穿得太久而保暖性能不是太好的棉服,可手触到棉服外那层白色麻布时她又猛然缩回了手。
白色真是一种极其刺眼的颜色。
支书见她默不作声,也没有勉强,叹着气和下一个赶来的宾客交谈。
他们看她的眼神大同小异,让余娜连抬头假笑的心思都没有,只盼着这场以她为中心的葬礼能尽快落幕。
“余娜。”有人在叫她。
余娜木木地抬头看去,是同班的王俊楠,少年皱着眉站在她身侧,脸色很是纠结,看样子想安慰两句又不知怎么开口。
余娜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她和这个同龄的男孩算不上太熟,高中学业繁重,虽然从小同村但两人之间的联系约等于无。
他在她心中的标签,与其说是具体的王俊楠本人,不如说是知道名字的同班同学更来得贴切。
于是窘迫感席卷而来,被同班同学目击到自己的狼狈,比余娜想象中的还要让她无措。
感谢这场冬雨,脸部微凉的余娜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起码在此刻维持住了面无表情的体面。
王俊楠是替爷爷来的,将礼金给了支书后本来想跟这位儿时玩伴说几句话,但对方看起来很是抗拒,或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眼神里的排斥有多么明显。
王俊楠想起平日里的体育课,大伙都三三两两往操场前进,只有这位从开学到期末都位居榜首的学霸余娜,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他其实有些佩服她,在高中的年纪,没几个人能忍受不合群带来的他人异样的眼光,可她却好像从不在乎。
所以,父母意外过世的苦痛,她应该也能像往常那样面不改色地熬过去吧?
“那我先过去了。”王俊楠草草结束了和余娜连谈话都算不上的会面。
又坐了不知道多久,路尽头不再有人影出现,老支书这才站起,将那人名册递给了余娜:“娜娜,去拜一拜吧。”
作为葬礼当事人们唯一的亲属,余娜还不能入席吃饭,她还得按照村里习俗跪拜上香哭坟,然后跟着仪仗队将棺材送进山里。
今天起来到现在,余娜什么也没吃,空荡荡的胃部传来火烧般的痛楚,却刚好中和了一部分体外的寒冷,原来减轻痛苦的方法是制造更大的痛苦。
余娜按照指示在临时祠堂跪下,膝盖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抬眼往上看,光线暗沉的简陋台子上是三张依偎在一起的黑白照片。
爸妈没有拍照片的习惯,唯一能拿来用的是余耀祖出生那年一家四口去拍的全家福,照片上每个人都露着笑容,尤其是余强和戴招兰,两人将尚在襁褓里的余耀祖围在中间,而余娜则占着最边上的位置。
拿全家福当黑白照不太吉利,支书之前还问过余娜的意见,余娜只说:“没事的,反正也没有别的照片了。”
于是才有了这一分为三的黑白照,但排排依偎在一起,跟全家福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把余娜给裁出去了而已。
黑白色的一家三口满脸幸福,而相框之外彩色的女孩却眼神空洞,脸色白得跟身上的丧服差不多了。
余娜的余,是多余的余。
口袋里还有那两张从家里翻出来的亲子鉴定书,想着上面陌生的名字,余娜咧出个笑。
她好像也不是唯一多余的那个,还有一对连葬礼都无法出席的母子和她同病相怜呢。
余娜很希望封建知识里的地府真实存在,也不知道到了下面,余强要怎么面对戴招兰和余耀祖,她看向照片中央一脸懵懂的男孩,心里有些快意。
你瞧,妈妈,即便你生下了一个男孩,余强仍然在外面有了别的孩子。
但很快,余娜便又笑不出来了。
那又怎样呢。
余强连做亲子鉴定都懒得带上她,他只在乎两个男孩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
她跪了太久,宋楠以为她是起不来了,忙过来搀扶起她,小声问:“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先吃点饭?”
“不用,直接去山里吧,早点结束早点休息。”余娜神色恹恹。
仪仗队吹着唢呐奏着哀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山里去了。
一次死三个,村里没哪次有这么隆重过了吧?余娜走在棺材旁漫无目的地想。
白色的纸钱纷飞,雨已经停了,但未加修饰的乡间小道仍旧泥泞不堪,纸钱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被踩进了土里。
宋楠走在余娜身边,她放心不下这个明显没什么精神的表妹,伸手牵住了她冰凉的手,试图给她暖一暖。
“等结束了,你就回去上学,别想太多。”宋楠安慰她。
余娜摇了摇头:“不上了吧。”
宋楠那点钱,没必要浪费在自己身上。
宋楠坚持:“那不行,你不上学了多可惜,考完大学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呀。”
宋楠努力唤醒余娜那点不知道存在与否的生存念想:“娜娜你以后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余娜沉默,但宋楠看得出她是在思考,不由期待地看着她,等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我想改名。”余娜说。
路边枯树在凛冽风中轻颤,即便锣鼓喧天也能听见枝丫摩挲发出的细响。
余娜她不想再当多余的那个人了。
送行队伍越走越远,只留下满地狼藉等待一场能够覆灭掉这些痕迹的冬雪。
“娜娜。”有人在唤她。
“娜娜。”女人的声音大了一些,还开始摇晃自己的身体。
余娜挣扎着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
“怎么了这是?”戴安娜看着她,神情担忧,“做噩梦了?”
刚吃完饭余娜就打了个哈欠,戴安娜便让她在沙发躺一躺,等收拾完书房出来,就看见这小孩被魇住了般,不停掉眼泪。
“呜……”余娜只发出了一声猫叫般的抽泣,便死死抱住了戴安娜。
戴安娜没有拒绝,换了个姿势让余娜抱得更舒服,伸手摸了摸余娜的头。
室内开了空调温度适宜,小孩睡得都出了一身汗,戴安娜寻思去把浴缸放满热水,让余娜泡个澡会舒服些。
“安娜姐,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余娜埋在戴安娜怀里,声音闷闷的,叫人听不出情绪。
戴安娜笑了笑:“梦见葬礼了?没事的,你不用去,我跟宋楠去就好了,村支书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规矩是死的,没必要……”
“我想去。”余娜抬起了头,脸上犹有泪痕。
戴安娜伸手擦去余娜眼角的泪水,好言相劝:“为什么一定要去?这种仪式就是走个过场,除了让你不舒服外什么用也没有。”
余娜倔强地回视,意思很明显了。
戴安娜无奈:“好好好,那我到时候带你一起过去。”
“我去给你拿睡衣和浴巾,洗个澡吧,你这一身汗的,待会都感冒了。”戴安娜起身去了卧室,没有看到身后一眨不眨的视线跟随。
余娜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属于戴安娜的记忆。
也是属于余娜的原定的未来。
相似的面容,莫名的善意,一切都有了解释,即便看起来荒诞过了头。
如果那是你曾体会过的痛苦,那么我也要体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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