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梦里一样，葬礼这天下了雨，但余娜并不觉得冷，围巾是安娜姐送她的那条，还额外给她买了暖宝宝，一个个贴在崭新的羽绒服内，雪地靴里也塞了，余娜本来是手脚冰凉的体质，硬生生被暖得有点冒汗。

支书的好意也被戴安娜拒绝了，她有能力承担葬礼和抚养余娜的费用，因此并没有让支书动员村里人进行捐款。

怕人手不够，戴安娜还另外花钱请了村里几个有经验又人品不错的婶婶帮忙，负责传菜和招待村里人。

余娜穿着丧服，安安静静地和宋楠站在一起，两个人要负责的就是在来吃席的宾客们安慰两句的时候回以感激的微笑。

村支书本来不放心两个孩子，但看着戴安娜安排得井井有条，根本没有他能插手的份，于是也背着手入座去了，临走的时候拍着余娜的肩膀感慨：“娜娜，你这是遇到贵人了啊。”

余娜十分认可，连连点头。

等宾客们都入座得差不多了，余娜又照着指示跪在了父母灵前。

蒲团很软，是戴安娜新买的，余娜都没什么跪着的实感，看着上方父母和弟弟的黑白照片，她有些恍惚。

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但那份伤心有一半被另一个念头给顶替了。

“当时安娜姐就是这种感觉吗？”

“应该只会更难过吧。”

毕竟戴安娜没有人帮她忙前忙后，凡事都亲力亲为。

余娜看向余强的照片，只觉得厌恶，如果不是这个所谓的爸爸，戴招兰和余耀祖甚至都不会死，她们母子三人一直以来都过得不错，反而是余强每次回来都会闹得鸡犬不宁。

戴招兰的照片被余娜放在中间，尽管支书说不合规矩，但余娜坚持，戴安娜也默许了，最后支书也只能叹着气作罢。

余娜十几年的人生，除了学习之外最努力的事就是获得妈妈戴招兰的爱了，可戴招兰好像天生就不会爱人，仅剩的那点母爱也悉数给了余耀祖，指间漏出来的那点零碎爱意才有余娜的份。

余娜恨过，怨过，也怪过戴招兰，既然没办法喜欢她这个女儿，又为什么要生下她呢？

妈妈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可孩子却没有办法不爱自己的妈妈，甚至在每日与余耀祖的争风吃醋里，戴招兰已经成了余娜的执念，有时候余娜自己都分不清，她到底是需要这份爱，还是想赢。

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空谈。

而对于余耀祖，余娜感情更加复杂。

这个才上幼儿园的弟弟，对自己的妈妈和姐姐都十分依恋，余强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余娜有时候觉得余耀祖是把自己当成了爸爸，在这个畸形的家庭里，她被迫承担了父亲的角色。

余耀祖对她是没有恶意的，但他是她痛苦的来源，理智告诉余娜，没有余耀祖她也会有别的弟弟，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能够逃脱，奶奶不能，妈妈也不能，不生个儿子出来，她们便会陷入更难的处境。

可余娜有时候又觉得，余耀祖已经得到那么多了，性别的优势让他在出生那刻起就得到了所有余娜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这个姐姐难道也要屈于环境的压迫而去爱这个弟弟吗？她不想。

可他又那样可爱。

吃得圆圆的脸蛋继承了余家祖传的漂亮，姐姐姐姐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叫她，还总是记挂着她，在幼儿园得到的宝贝得不得了的小红花，回了家会第一时间送给她……

或许余耀祖长大之后会变成余强那样令人憎恶的男人，也或许在戴招兰和余娜的教导下他会懂得尊重女性，设身处地地体谅她们的不易。

可余娜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余耀祖没能在未来的某一瞬间从小孩腐烂成男人，以至于余娜永远不能有理由去讨厌这个弟弟。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没那么伤心了的余娜，在磕完最后一个头时还是泣不成声。

她有点后悔。

早知道多帮戴招兰做点家务，早知道带余耀祖去放放烟花，戴招兰总是那么忙，余耀祖又总是那么胆小。

天地宽广，她却局限于爱与不爱的狭小课题，错过了那么多本能够快乐的时光。

余强的爱并不昂贵也并不特殊，这些爱并不能让余耀祖过上好日子，他依然要跟着妈妈讨生活，依然像余娜一样读着最便宜的公立幼儿园，而就是这么一份爱，让余娜从他出生起就开始恨他。

而余强还在余耀祖出生后和别的女人有了别的儿子，那个时候的余耀祖甚至还没有被检查出问题。

多可笑，和路边两条为了一份潲水而大打出手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只拿着纸巾的手，余娜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谁的手，她接过擦干了自己的泪，缓缓站起走向了要前往坟山的队伍。

戴安娜沉默地跟在她身旁。

余娜看向她，发现她冷静得像是个旁观者，那双永远平静的眸子里一点悲伤也没有，只在看向她时泄出一点担忧。

余娜牵起了她的手，紧紧握着。

戴安娜疑惑地看她一眼，只当小孩现在是需要陪伴的脆弱时期，任她牵着没有撒手。

去坟山的路也跟梦里一样泥泞不堪，戴安娜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雨靴，两个人又一直互相搀扶着，于是走起来并不费力。

等到一切都结束，时间也已经到了傍晚，宋楠疲惫地跟两人告别，嘱咐余娜要好好听戴安娜的话，有什么事记得联系她。

如果说之前宋楠对戴安娜还存疑的话，在这场葬礼之后她已经很放心把表妹交给她了。

宋楠觉得，即便是让她来，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你是有福气的人。”宋楠对余娜说，“要好好生活。”

余娜点点头，目送这位表姐离开。

她身边的家人似乎总是在包容着她，不管是戴招兰余耀祖，还是宋楠，可她却总是任性地不看不听，固执己见地抱怨上天不公，无人爱她。

“姐。”余娜叫住了宋楠，“你也要好好的，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她们是这个世上彼此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了。

宋楠有些意外，她笑了起来：“你真的变了好多。”

自从戴安娜出现之后，这个表妹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戴安娜的车停在村口，和宋楠告别完，两人慢慢往那边走。

余娜龇牙咧嘴：“腿好痛啊。”常年久坐的高中生表示这一趟山路已经把一年的运动量都给耗光了。

戴安娜笑：“忍一忍吧，到车上就好了。”看到小孩又恢复了活蹦乱跳，她松了一口气。

SUV安静地停在原地，只是它旁边站了两个余娜熟悉的人。

“嘿——”沈雯雯隔老远就开始跟余娜招手了，她身旁的王俊楠也有样学样跟着挥手。

“诶？”余娜拉着戴安娜一路小跑着过去，一点没看出刚刚叫苦叫累的影子，“你俩怎么来了？”

两人先跟戴安娜打了招呼，王俊楠苦着脸：“这姑奶奶非逼着我去接她。”

小村子离Z市还算是有点距离，位置又偏，没有本地人带路还真可能找不到。

“你们怎么不直接进去？”余娜看了看沈雯雯冻得红红的鼻头，从兜里掏出几个剩下的暖宝宝递给她。

戴安娜把车子解锁，打开暖气，招呼三个小孩上车说话。

沈雯雯说：“我见不得那种场景，我怕我比你哭得还大声。”

余娜乐：“过几天就开学了，你还跑过来一趟做什么？”

沈雯雯把手放在暖气口上，哆嗦着理直气壮地回复：“你肯定想见我。”

余娜：“是是是，我做梦都在想你。”

沈雯雯得意了，又偷偷看两眼余娜：“你现在还好吗？”

余娜说：“非常好。”是真的，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她不再怨戴招兰不爱她还要生下她了，她很感激戴招兰将她带到这个世上，她有安娜姐，有丧彪，有沈雯雯，有王俊楠，她很知足。

戴招兰生她或许不是因为爱她，但一定是为了让她感受爱。

“我很幸福。”余娜坐在沈雯雯和王俊楠中间，一边一个搂着两人，笑得开怀，起码沈雯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一时间还有些愣住。

反应过来的沈雯雯：“一夫一妻制是吧？”

余娜立刻就松开了：“那不至于。”

“怎么就不至于了？”沈雯雯不乐意了，“我不能当你的妻？”

“你还是当我的挚友吧。”至于夫和妻，余娜透过中央后视镜偷偷看了眼安娜姐，她另有人选。

沈雯雯会错了意，得意地朝王俊楠露出一个欠扁的笑：“瞧瞧，娜娜觉得我比你可靠。”

王俊楠耸了耸肩：“是是是，三个人的电影还是太拥挤，老奴这就告退。”

戴安娜在前头笑听着，任三个孩子打闹完才问接下来要去哪，王俊楠要等开学才回Z市，天色又晚了，只能下车回家，他苦着一张脸：“坏了，真告退了。”

可以坐戴安娜的车回去的沈雯雯毫不客气地大笑：“跪安吧王公公。”

“开学再见。”余娜朝他招手。

“到家了记得给我发消息。”唯一靠谱成年女性戴安娜叮嘱道。

就这样，戴安娜载着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姐妹，踩着满地月色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