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放。”

那是一个圆头圆脑圆身的机器人，很老旧的款式了，还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乔肆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十年前父亲买给他的生日礼物。只是后来各种事情接踵而来，乔放在陪了乔肆两年后就再也没出过储物间。

圆圆的脑袋上亮起一个光点，乔肆指尖轻点——好厚的灰尘。

“指纹认证失败。”

“……”

乔肆擦干净机器人面上的灰尘，终于唤醒了对方。

尘封已久的电子音毫无滞涩之感，“您好，我的主人。”

【2】

乔放的记忆尚且停留在**年前，那个时候他和乔肆尚且一般高甚至比乔肆高些，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挡在身后护住。然而现在的乔肆已经远远高过乔放了，即便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做也是满满的压迫感。

但乔放并不能感觉到压迫感，他只是认为自己毫无用处。多年时间已过，家里许多地方的布局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乔肆靠在一旁，瞧着前前后后熟悉环境的乔放，多少找回了一点小时候的感觉。

收拾完后乔肆有些困倦，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洗漱完后就准备休息了。下一秒，乔放推开门端着热好的牛奶进来了。

乔肆自然而然地接过，对上那个圆溜溜的脑袋又忍不住笑出声。

真是还把他当小孩子来养啊。

不过也挺好的。

乔放接过喝完的玻璃杯，又转身给乔肆掖好被角，甚至问他：“需要我给您讲一个睡前故事吗？”

乔肆忍着满心欢笑摇了摇头，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圆溜溜的脑袋，“晚安。”

闭上眼后，乔放轻轻关了灯。

乔肆难得睡得这么安心，他知道，终于这里一直有人会守着他。

【3】

“乔放，过来。”

“你想不想换个新的……皮肤啊？”

现在机器人有很多仿真皮肤，做得和真人一样，可比乔放现在的样子好看多了。

换皮肤要很多钱，但是乔肆有很多钱。

也只有钱了。

乔肆怕对方不同意，开始细数换皮肤的各种好处：可以变得很漂亮，变得很高。有修长的手臂和腿，有深邃的眼睛和光滑的皮肤。

乔放的机器人守则让他不会打断乔肆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温和地说：“主人决定就好。”

乔肆蹙眉抿着唇，是他忘记了，乔放并不会有意见，至少不会对他的决定有任何意见。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他所说的各种好处而感到心动。

尽管明白，他还是短暂地低落了一会。

不过能够给陪了他这么久的乔放换身新衣服还是很令人开心的。乔肆兀自生了一场没人知道的委屈，而后欢欢喜喜地给乔放挑起了新皮肤。成品比定制要快一些，但是乔肆挑挑选选半晌也没找着称心如意的骨相，问乔放又都是随他喜欢。没法子，乔肆想了想决定亲手捏一个皮肤数据。

【4】

数据页面其实有成品拟图，但是乔肆总疑心是不是有美化的效果。直到成品真的送来——

乔肆本来想亲手帮乔放换的，但是乔放坚持自己来。

他颇有些担忧，芯片什么的，乔放自己来能行么？

对方从客房走出来的时候，乔肆有一点被惊艳到。

那是一个高大的、温文尔雅的人。单看那副皮相，许是一个风流的、溺于玩乐的人；然而，一丝不苟的领带，他似乎是个学术严谨的人。

乔肆对上乔放那双黑沉沉的双眼，才确信，那些所有所有的形容都不是他。乔肆的乔放，是一个沉静的包容的、独属于乔肆的人。

【5】

乔放对这幅身体的适应速度比乔肆快得多了。

一米八几的个子，他可以轻松地拿起放在橱柜最上面的物品，也可以在乔肆懒得动时将对方打横抱起送入卧室。

相反，每每在将要入睡时，乔肆隐约间看见昏暗中沉沉立着的高大的身影，总会有些不习惯。乔放那双干燥的光滑的手覆在乔肆颤动的双眼上，沉默地给予着对方安全感。

“乔放。”

“我在。”

【6】

乔肆最近经常外出，之前偶然结识的一位陈小姐陈其宴最近来了南都，乔肆和她有些交情，便时常应对方邀请带着她四处逛逛。

这天六点半，朝阳初升，乔肆就被乔放闹醒了，许久没有早起过的他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见面时间定得这么早。

“乔放，我的衣服呢？”

乔放托着搭配好的衣服进了洗漱间，“在这里。”

乔肆一手刷着牙，一手拨弄着乔放手上的衣服，“！”

“我只是去见个面，你怎么给我搭配的像是要去走秀一样啊！”吓得他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见朋友不是需要穿得正式一些么？”

“并不需要，随便拿件卫衣和休闲裤就好了。”整得跟他要去和对方约会一样，陈小姐见了得多尴尬呀。

【7】

乔放玻璃似的眼眸载着清晨七八点的阳光，目送乔肆赴一场春日的约。

【8】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出去得太多，运动量增加了，乔肆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感觉很累，甚至一睡睡半天，每次乔放叫不醒他时都担心得差点打120。

睡得像是昏迷了一样。

再次睡了四五个小时后，乔肆并没有为正巧赶上晚饭而喜悦；相反，久睡之后脑子一片昏沉，甚至还伴着刺痛。

乔肆揉按着太阳穴，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明。

想着拿手机预约一个全身体检，刚打开就看见一条未读消息。

陈其宴发来的。

总结一下大意就是——处个对象吧。

乔肆有点懵，他暂时似乎没有对对方产生什么别样的感情。

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的伴侣。

他想委婉拒绝，陈其宴倒是希望能够多相处相处。

虽然没那么喜欢，但他并不厌烦陈其宴。

【9】

乔肆很少有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最多也最能做的就是体贴。他会在约会的时候早到，会在乔放的提醒下备一把遮阳伞，会帮对方排很长的队。不过陈其宴好像并不满足。

这也不是乔肆的作风。

在相处了一个多月后，陈其宴希望能够来乔肆家里做客。

乔肆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即便只是朋友，对方来家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他很久很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陈其宴做客的前一天，乔放特地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其实按照乔肆的想法，乔放平时就已经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了，没必要再多打扫一遍。

太隆重了。

颇有一种在乔放心里，陈其宴比他乔肆的地位还高的感觉。虽然并非如此，在乔放心里，乔肆是他的全部。

但尤其是乔肆倚在沙发上吃着乔放给他切的苹果，而乔放正在面前打扫家务，并且是为了明天的另一个客人，乔肆怎么想怎么别扭。

次日，门铃响了，陈其宴来了。

彼时乔放正在半开放式的厨房准备两人今日的午饭，陈其宴和乔肆寒暄了几句，又开始赞美乔放的房子，眼光一扫瞧见乔放眉眼亮了几分：“这是你的管家、仆人？还是保姆？长得还挺帅气的嘛！”

乔肆蹙了蹙眉，正想给她解释乔放不是管家仆人也不是什么保姆时，陈其宴却又把话题引向了别处，他只好咽下话语，只是眉眼间的热络少了几分。他很清楚对方这一大段的言论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表现出一种双方审美观相似的感觉罢了。

乔肆给对方倒了一杯鲜榨果汁，正巧对方转身，乔肆收手不及，只能避免果汁洒到对方身上，但如此一来乔肆身上那件卫衣就湿了大半。

“抱歉，你先在这喝点东西吧，我得去换件衣服。”

乔肆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顺便洗个澡，又想让人家在外面等自己沐浴多少有些失礼，匆匆换了件卫衣后就准备出去。

“啊！”

陈其宴的声音。

乔肆匆匆打开门，落脚却差点踩在陈其宴细长的头发上。

“乔放！你干什么呢！”乔肆见乔放将人跪压在地上心下一惊，连忙让乔放把人放开。

陈其宴被扶起来后，面色不善地盯着愣在原地的乔放。“乔先生，你家的机器人就这么对待客人吗？”

乔肆蹙眉，乔放在他眼里已经是家人了，并不是陈其宴说的烂大街的机器人。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侧了侧身试图将乔放挡在背后，“乔放不会无故动手的。”

陈其宴惊愕地看向乔肆，“乔先生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错都在我？”

“我只是相信他。”

陈其宴像是突然哑了火，那张始终貌美生动的脸突然沉寂下来，看着对面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是彻头彻尾的客人。

从她和乔肆相处的这些时日中，陈其宴明白对方对自己并没有什么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愫，哪怕平时的那些体贴，也不过是碍于她提出的交往试试的请求罢了。

乔肆敛着眸，陈其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甩门而去。

乔肆静静地立了半刻，终于败下阵来——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较什么劲。他有些累了，于是回了房锁了门。

乔放安静无声地收拾好客厅里被打乱的东西，而后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处。如果乔肆没有离开的话就会看见一双睁大的如人类幼崽犯错后茫然无知又无辜可爱的双眼。

那么他会得出一个结论——

乔放在内疚在自责在无措。

即便乔肆坚信，乔放并不懂得感情。

一个不算短的午觉睡醒后，暂时的不清醒让乔肆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如果没有看到手机上大串大串的未读消息的话，他怕是会真的顺其自然地忘记。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看见了。

“小肆，是我情绪激动了，抱歉。但是你维护它的样子让我很难过，我甚至开始思考，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是你正在交往的可以爱的人，还是一个匆匆而过的客人。我们都冷静冷静吧，希望你也能想一想你我之间的关系。”

其实陈其宴甩门而去后，并没有立即离开，她放慢了步伐，如果乔肆追出来，她就会原谅。但是对方没有。

可她真的很喜欢乔肆。

所以她不想放弃。

后面还断断续续地发了几句话，乔肆匆匆扫过，刚睡醒的慵懒散得一干二净。指尖轻点着屏幕，关系——在此之前，乔肆是将陈其宴当做未来的侣人去看待的，即便他并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也是陈其宴让他明白，在自己心里，乔放的地位和重要性远大于她。

乔肆并不是拖沓的人，斟酌着字句：“抱歉，大抵我们并不合适。”

手机轻微震动，陆陆续续有新的信息，乔肆再也没有打开过。

“乔放！”

他知道自己锁了门，但他也知道——

乔放是有钥匙的。

“咔哒。”门开了。

手上端着温热的椰奶的乔放，半跪在床前。

“您今天午休睡了四个半小时，您睡得太久了。”

乔肆一时间拿不准这人是不是在哪里学会了先发制人。

“……闭嘴。你说，你今天为什么要……把陈小姐按在地上啊？”椰奶真好喝。

“陈其宴小姐试图进入您的房间。”

啊是了，乔肆曾经给乔放下达过一条永久指令——不允许任何人未经允许进入他的房间。最开始的任何人是包括乔放的，只不过后来乔肆对那些永久执行的指令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微调，乔放成了大部分的例外。

乔肆心中本就偏向乔放，加之他确实不希望陈其宴未经允许随意进入他的房间——这会让他感到私人领域被侵犯，此时他对于乔放的那一丁点气恼也烟消云散了。

“您为什么感到生气呢？”那时乔肆的神态确实是在生气。

他有点惊奇，“你是在好奇吗？”

乔放依旧是温和执着地注视着乔肆的双眼，只是他问道：“什么是好奇呢？”

“……大概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感到有兴趣吧。”乔肆说完抿了一口椰奶，生怕对方继续问他什么是感兴趣。

好在乔放点到即止，“我应当在好奇您为什么生气。”

其实也不算生气，只是有点点烦躁，“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应当是喜欢着陈其宴的。”

不知道乔放今天怎么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那么什么是喜欢呢？”

“喜欢……”乔肆难得卡壳，喜欢是什么呢？他曾经以为自己触摸到了那个领域，现在看来尚且没有。

“喜欢，大抵是对一份生命的眷顾、怜爱、珍惜。是感同身受、是为之付出。……是独占的、排他的。大概吧。”

乔肆乱糟糟地解释完后，久久没能听到乔放的声音。他朝一旁瞥了眼，恰巧对上那双沉静温和的双眼，他听到：

“那我应当是喜欢您的。”

呼吸瞬停时乔肆听见了心跳声，是属于他的心脏——却为乔放的一句话打乱了原本的律动。那其实只是一句合成的电子音，说话的人可能并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但是，但是那一点长久的沉默、那一双注视着自己的双眼，还是让这句话沸腾起来，连带着乔肆都灼热起来。

“您的心率过快，是否需要……”

“不需要！出去！”

乔肆恶狠狠地瞪着乔放，示意他赶、紧、出、去。

门被轻轻合上，乔肆收敛了外放的情绪，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那我应当是喜欢您的。”

乔放阴魂不散，这话大有“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意思，直在耳边打转。

乔放“换装”时他一霎的惊艳、对乔放毫无防备的信任和偏信、所有规则的例外，还有听到这句算不得“表白”的话时的心乱……

好吧，例外就例外吧。

偏爱就偏爱吧。

乔肆舒舒服服地睡了。

【10】

乔肆收到一条来自医院的通知。

他前些日子去医院做了个体检，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自从拒绝过陈其宴后，乔肆几乎闭门不出，每天除了必要的吃饭洗漱之外，就是休息和睡觉。

头痛时不时地发作。

去医院拿诊断报告的事情，乔肆并没有告诉乔放。

【11】

“叩叩叩。”乔放一顿，乔肆出门的时候他在外套口袋里发了钥匙的，谁会敲门呢？

“哐哐哐！”

乔放打开门，跌跌撞撞进来了一个乔肆。

一个灰扑扑的、眼眶通红的乔肆。

“主人……”

“不要这么叫我！”乔肆几乎是吼出来的。

乔放还想靠近，乔肆下意识挥手拂开，指节打在对方的下颌上，一阵刺痛。乔肆疼得差点抛弃教养，下意识瞥了一眼乔放的下颌，转瞬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痛觉，步履仓促地冲进房间摔上房门。

“不许进来！”

让他好好静一静……

母亲常年疾病缠身卧床休养，父亲最终也因为癌症离世，乔肆早些年就知道自己早晚会有因病离开的一天，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早。

他还不想这么早离开，他离开了乔放又该怎么办呢？

【12】

“乔放，过来。”

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对方被手指打到的下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乔肆抬手，指尖点上乔放耳后的一小块凸起，面前弹出了指令输入虚拟屏。

“不允许使用敬称称呼我。”他不喜欢乔放用“主人”用“您”来称呼他，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

乔放：“收到命令‘不允许使用敬称称呼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该指令。”

“是。”

指令面板尚未收回去，指尖在面板上滑动，每一条乔肆输入的永久性指令都记录在那。从最开始的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除了乔肆）、不允许欺骗他，到现在的不允许使用敬称，十几条指令守则构成了乔肆面前的乔放。

半分钟后，由于无任何操作，指令面板收回。

乔肆清瘦的手顺势搭在乔放的肩上，挪着脚步直到把自己完完全全放入对方的怀抱。

“乔放，你说生命是什么？”

乔肆很少会问对方问题，因为他知道问出来的答案大抵就是智能程序编写时输入的或是乔放从网上搜索得出的答案。

但不管是什么，他现在很想听一听。

“生命是一个过程，是从发生，到存续，最终消亡。”

消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么？

“乔放，你害怕离开吗？”

乔放的视线好像落在了乔肆身上，“抱歉，我并不能感受到害怕这种情绪。”

乔肆点点头，脸颊蹭过乔放泛着凉意的颈侧，冷不防地听见——

“但我不会离开你。”

半晌，乔肆盯着乔放颈侧沾染的几滴水珠，漫无边际地想着这具身体会不会进水，思索片刻无果后还是决定用衣袖擦掉。

“乔放……”

如果他离开了，乔放会不会难过呢？

算了……

“乔放，我饿了。”

乔肆主动退开了乔放的怀抱。

留下了一身尘土。

【13】

“乔放，我得肿瘤了。”

乔肆揉捏着手指，故作淡定地盯着乔放。

乔放……乔放他面无表情。

或许盯了有几分钟吧，乔放回望着他，面色不动如山。

乔肆噗嗤一笑，笑得不明所以，笑得直不起腰，笑了一会慢慢收起了唇角。指甲有些长了，戳在乔放唇角凹下去一个小窝，“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指尖又在唇角戳了戳，像是找到什么乐子一样，乔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着对方的脸颊，弯起一个笑。

“好看的。”

乔放的唇色永远鲜艳。

所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14】

这次是乔放陪着乔肆去医院做的检查。

“这位是……？”

乔肆弯了弯唇角，“家属。”

上一次的检测主要是查出脑部有肿瘤，这一次是来查肿瘤是恶性还是良性的。

做穿刺检查前，乔肆突然伸手戳了戳乔放的胳膊，“你问我一下，问我紧不紧张。”

乔放偏头对上乔肆的视线，闻言温声问道：“你紧张吗。”

乔肆顺势抱了一下乔放。

“不紧张。”

【15】

恶性。

乔肆应医生要求，住院治疗。

【16】

每天都是大把的药物。

乔肆苦不堪言。

乔放不止一次撞在乔肆情绪宣泄的枪口上。

然而每到夜里，乔肆总会被疼痛和噩梦惊醒，那个立在床边的昏暗的身影却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乔放，上来。”

乔肆窝进了对方怀里。

【17】

“乔放，带我回家吧。”

这不是乔肆第一次这么告诉乔放，但这一次乔肆希望对方能够带自己回去。

三期的癌症已经不太能够做手术切除了，每隔一段时间的化疗是乔肆最难熬的时期。呕吐、脱发、失眠……乔肆形容憔悴，化疗后的缓冲期甚至不想让乔放看见。

“乔放，答应我，别离开我。”

乔肆一字一顿地输入指令，固执地希望将对方禁锢在身边，于乔肆而言，他所拥有的只剩下乔放了。

整整二十条指令列在虚拟屏，缠绕在乔放身上，塑造着也禁锢着他。

乔肆最终还是被乔放带回了家。

虽然大多时间仍旧是躺在床上休养，但总归心里轻松些。

他每天都在笑。

他每天都在强颜欢笑。

【18】

乔肆昏迷了。

【19】

“乔……放？”乔肆视线缓缓清明，“你的声音怎么变成那样了？”

“我收集了你喜欢的人的声音，经过合成后，更改了自己的声音。”乔放一板一眼地说道。

为什么？

乔肆只觉得荒谬，这算是什么？

这算什么！

乔放以为这算什么！

“你给我换回来！”

“你给我……换回来。”

乔放缓缓睁大双眼，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乔肆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乔肆知道，对方没有这种震惊茫然哪怕委屈的感情。乔肆有些烦躁，他希望甚至恳求对方能够体会到一点情绪——属于人类的情绪。

乔放稍稍睁大的双眼又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不动声色地将声音换回了乔肆早就听腻了熟知的毫无防备的电子音。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曾经说过，你喜欢他们的声音，我希望你能够感到愉悦，医生说你需要保持身心愉悦。”乔放的声音带着电子音特有的电流声，一板一眼字正腔圆，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轻易地抚平了乔肆的那一丁点焦躁和烦意。

“你不需要这么做。”做你自己就好了。

乔肆调整了一下卧姿，瞥了一眼想要上前帮忙却又束手束脚怕碰到他伤处的乔放，轻嗤一声：“我还喜欢他们那张脸呢，你怎么不干脆把脸也整容一下呢？”

乔放思维清奇也清晰：“因为是你塑造了我。”

因为这幅骨相面容是他塑造的，所以不想改么？乔肆垂下眼，挥了挥手，“你惹我生气了，老规矩，给我做点好吃的。”

收到指令的乔放双眸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这是指令中的状态。那双一直不知如何动作、不敢如何动作的手终于落在了乔肆身上，帮他放低了枕头，帮他掖好了被角。

目送对方离开后，乔肆那双被乔放放进被窝的手缓缓抽出搭在被面上。这是乔放第一次试图更改自己的——姑且说形象吧，这是他第一次更改他的形象。所以这个老旧的早该被淘汰的机器人也可以有学习能力么？

自从确定自己生病后，他总是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样他就不会去想自己不断恶化的病情了，聊做一点慰藉。

不过他没能想多久，毕竟乔放的效率一直很高。

一碗料很足的粥、一叠切得齐整的小菜，还有一点煎得酥脆的里脊。

收走餐盘后，乔放递来了一杯温水。乔肆喝了一口后就知道他又把营养剂和药混在水里企图让他不知不觉地喝下去，可惜，乔放没能自己尝尝，如果喝过他就会知道——营养剂就罢了，药的味道真是难喝得要命。

但现在，乔肆很少像以前那样，勒令对方为自己换一杯，或是直接倒掉。只是转转眸子不动声色地扫了对方一眼，苦兮兮地喝掉那杯混合物。

营养剂里有一点安神的效果，乔肆需要再休息一会。

乔放收拾完东西，安静地守在床边。

【20】

乔肆的病情恶化得太快，和医生商讨后还是决定试一次手术。

手术安排在下午，乔肆正好睡一个午觉，乔放守在一旁给他讲睡前故事。

他攥着对方的手，睡得很安心。

进手术室前乔肆还笑着告诉乔放，今晚他想吃红烧鸡腿了，很久没吃到了。

麻醉生效的前一刻，乔肆想的是，乔放一定是手术室外面最冷静的家属。

…………

视线逐渐清明，麻醉的效果暂时没有完全消退，乔肆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冰冰凉凉的触感包裹着。

乔放。

“你醒了。”另一只手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乔肆没有问乔放手术结果怎么样，脑袋上的创口逐渐开始疼痛，被握着的手不自觉地开始用力。

好疼啊……

医生带着几个护士开始检查乔肆的各项指数，大概是顾及着病人不太舒坦的面色，声音都控制得较低，即使这样，乔肆依旧被吵得头痛。

几个护士记录完数据又给乔肆换好吊瓶后就退出去了，主治医生站在床前像是在斟酌语句。

“……医生，您直接说吧。”

“我们在手术过程中，发现您的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手术无法切除。”

手被攥得生疼。

“乔放，你松松手，弄疼我了。”

乔放微微摊开手，乔肆这时才发现，一直是自己在攥着对方的手。

“那医生，您的意思是……没法治了吗？”他眨着眼，眼前的雾气却消散不去。

乔肆这时候才发现，之前的风平浪静和谈笑风生，其实都是假的。

他想活着，想回家，想吃红烧鸡腿。

【21】

乔肆又住院了。

“乔放，这里的饭菜好难吃啊……”

他想回去了。

重症室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

夏日的阳光从窗子透了进来，驱散不去病房里的拥挤感和沉重感。寡淡无味的饭菜，让本就匮乏的食欲一蹶不振。

手术过后的乔肆更加脆弱苍白，落在乔放玻璃似的眼珠中，只有清浅的一层。

【22】

乔肆带着自己的强烈预感回了家。

他几乎是放开所有的束缚，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玩乔放就带着他去哪。

医生说，他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乔肆说，别听医生的，他是在享受自己的生命。

发生、存续、消亡，他开始享受这些阶段。

【23】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乔放端来一杯湃了湃冰的酸梅汁。乔肆今天心情很好，面色微微红润，虚软多日的手脚难得有力气下地走走。

夏花灿烂。

乔放扶着歪歪扭扭的乔肆在花园里乱逛，偶尔代替对方辣手摧花一番，又猝不及防被戴上一朵艳丽的玫瑰。

乔肆笑弯了腰，倚在乔放身上缓解着身上的钝痛。

【24】

大概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假象，奇迹太少，好像都逃不过一个回光返照。

“乔放。”

“我在。”

【25】

乔放弯下腰，乔肆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

乔肆颤抖着手，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输错命令。

这个名叫乔放的机器人，老旧、死板、在外人看来不值一提。

却被这个年轻的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视为遗愿。

乔放收到了自己的第二十一条守则，也是最后一条。

乔肆：“不要记得我。”

乔放：“收到命令‘不要记得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清除所有存储记忆。”

乔放：“收到命令‘不要记得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清除所有存储记忆。”

乔放：“收到命令‘不要记得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清除所有存储记忆。”

乔放：“收到命令‘不要记得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清除所有存储记忆。”

…………

这个名为乔放的机器人，在阳光正暖的卧室里一遍遍重复着指令，却没有得到一个终止。

因为乔肆已经离开了。

雌雄莫辨的电子音一遍遍重复着指令。

就好像病房外的家属一遍遍恳求医生，恳求世间给他一个奇迹。

乔放：“收到命令‘不要记得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清除所有存储记忆。”

这次久久未能听到下一条提示音的响起。

乔放：“收到命令‘不要记得我’，请问是否立即执行清除所有存储记忆。”

乔放：“否，撤销指令，指令‘不要记得我’未能执行。”

忽然翻出了第一次写的成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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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