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夜色被瓢泼大雨撕扯得支离破碎。雨水不是落下,而是倾泻,狂暴地抽打着“星穹钟表博物馆”冰冷的哥特式尖顶和它旁边那座沉默的旧钟楼——一座早已停止为城市报时的庞然巨物。鹅卵石街道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汇聚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落叶和城市污垢,匆匆奔向未知的下水道口。雾气在远处街灯昏黄的光晕里翻滚、凝聚,如同有了生命,缓慢地向着钟楼的方向弥漫过来。
霍华德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制服雨衣,寒意还是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他本该待在温暖的门房,守着监控屏幕,听着暖气片发出的单调嗡鸣,而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这湿滑冰冷的石路上,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脊背,激起一阵阵战栗。但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像这雨夜的寒气一样,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越收越紧。
先是那声闷响。
不是雷声。雷声是炸裂的、撕裂天空的。那声音更沉、更钝,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重量感,像是沉重的沙袋砸在厚实的橡木地板上,或者……砸在更柔软、更具实质的东西上?它来自钟楼的方向,就在几分钟前,穿透了哗哗的雨幕,直直撞进他的耳膜,震得他心口一麻。紧接着,他下意识地望向钟楼顶层——埃德加·温斯顿先生书房的窗户。那扇常年亮着柔和的、琥珀色灯光的彩绘玻璃窗,此刻,竟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反常。太反常了。温斯顿先生是个夜猫子,尤其沉迷于他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钟表,书房那盏灯,通常要到凌晨两三点才会熄灭。霍华德在博物馆当了十五年保安,这习惯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再加上那声诡异的闷响……不安感瞬间膨胀成冰冷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他啐了一口嘴里的雨水,咸涩冰冷,拧亮手中的强光手电。惨白的光柱像一把生锈的刀子,费力地刺破厚重的雨帘,在湿漉漉的、布满深绿色苔藓的古老砖墙上跳跃,在盘旋而上的石阶上投下自己巨大而扭曲、不断晃动的影子,显得渺小而无力,随时会被这雨夜吞噬。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湿透的青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越靠近钟楼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橡木门,那铁锈味就越发清晰、浓重,钻进鼻孔,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门,虚掩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黑缝,吞噬着手电的光。
霍华德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钟楼的安保是独立的,温斯顿先生极其注重**,这扇门在他进入后,必定会从里面反锁,像合上一个坚固的保险箱。他布满老茧、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颤抖着,按在冰冷湿滑的门板上,触感如同死尸的皮肤。他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浓重铁锈味的冷气直冲肺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的呻吟在空旷高耸的塔楼内部被无限放大、拉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瞬间淹没在窗外滚滚的雷鸣和更密集的、如同瀑布倾泻般的雨声中。手电光扫过入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齿轮和粗壮的传动杆在塔楼内壁上投下狰狞晃动的黑影,如同沉睡巨兽裸露的骨骼和关节,随时会苏醒过来。那股铁锈味——不,霍华德此刻无比确定,那是血腥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盘旋的石阶向上延伸,没入更深的黑暗,每一步都像是通往地狱。霍华德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如同砂纸摩擦。他一步步向上挪动,脚步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每一步都伴随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每一级台阶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终于,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来到了顶层。温斯顿先生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同样半开着,门缝里透出更浓烈的血腥气,仿佛一张无声邀请死亡的嘴,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
光柱,带着霍华德最后一丝几乎耗尽的勇气,颤抖着,探了进去。
昂贵的、深蓝色的波斯地毯上,一大片深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以一种缓慢而固执的姿态,向四周洇开,如同绽开一朵巨大而邪恶的暗红色花朵。那深色的、几乎发黑的核心,躺着一个人。
埃德加·温斯顿。
这位雾港市德高望重的钟表收藏家、慈善家、历史学会主席,此刻以一种极其扭曲、毫无尊严的姿态倒在他心爱的、镶嵌着宝石的黄铜地球仪旁。他穿着丝质的深紫色睡袍,那华贵的面料此刻却被一大片更深的、几乎发黑的污迹彻底浸透,湿漉漉地紧贴着失去生命的胸膛。他的头颅以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侧,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沾着地毯的绒毛和暗红的凝结物,双目圆睁,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茫然,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空洞的瞳孔里倒映着天花板上华丽吊灯冰冷的光,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墙壁,猛地撞了过来,瞬间塞满了霍华德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大脑,麻痹了他的神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酸水猛地涌上喉头。
“呃……啊……”
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像是被掐断气管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撞击的钝痛也未能唤回神智。手电筒脱手滚落,光柱在地毯上疯狂地旋转跳跃,如同失控的鬼火,最终歪斜地定格在死者那只垂落在地、沾满暗红粘稠血迹的手上。
就在意识彻底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前一秒,在那疯狂旋转又骤然定格的惨白光晕中,霍华德模糊地看到,温斯顿那只沾血的右手食指,似乎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在深蓝色的地毯绒毛上划过一个短短的、未完成的弧线——像极了古老座钟里那沉重的黄铜钟摆,划过空气时留下的冰冷轨迹。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和死寂,只剩下窗外永无止境的暴雨轰鸣,以及自己心脏在黑暗中疯狂擂鼓般的最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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