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巷深药香

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纱,小心翼翼地覆在老城区错落的瓦顶上。空气里还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意,混杂着不知名花草的淡香。许言背着光,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墙缝里钻出几株倔强的野草。巷子深处,隐约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那是他熟悉的味道。

他停在一扇半开的木门前。门很旧,漆色剥落,露出底下深褐的木纹,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匾额,上面“韵和堂”三个字,笔画间积着经年的尘埃,却依旧透着一股古朴的气息。

许言推门进去,门上的铜铃发出一声轻微的“叮铃”,在这过分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堂屋里光线有些暗,陈设简单,一张老旧的榆木柜台后,堆着几个贴着标签的药柜,抽屉上的铜拉手磨得锃亮。一个穿着干净白背心、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小哥正低头整理着一捆晒干的艾草,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而略显腼腆的脸。

“许先生?”小哥认得他,声音带着点清晨刚醒的微哑。

许言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一切。他今天穿得很简单,一件宽松的灰色薄外套,领口微敞。

小哥放下手里的艾草,指了指柜台旁边一道窄窄的木楼梯:“师傅在楼上呢,刚泡了茶。您直接上去就行。”

许言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尤其是肩膀带动背部的时候,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走向那道木楼梯,每一步踩上去,木板都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在这寂静的药铺里回荡。楼梯转角处的窗台上,放着一盆长势正好的薄荷,叶片上还凝着水珠。

二楼的空间比楼下更小,却更显雅致。靠窗摆着一张竹制的躺椅,旁边是一张矮矮的茶几,上面果然放着一套茶具,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似乎正在看。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对襟唐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角已有些斑白,但背影挺括,透着一股沉静的气度。

听到楼梯响,男人转过身来。他面容清癯,眼角有几道深刻的皱纹,像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但眼神却很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他看到许言,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来了?坐吧。”

许言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小茶几旁。他没有坐,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位被称为“师傅”的人。

“老样子?”师傅放下书,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推拿床。

“嗯。”许言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他伸手,慢慢脱下身上的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勾勒出他不算壮硕但线条紧实的背部轮廓。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师傅。

当他微微弓起背,准备趴下时,背心上缘滑落,露出了一大片肌肤。在那光滑的肌理间,一道极长、极醒目的疤痕盘踞在他的右肩下方,斜斜地延伸到左侧腰际。那疤痕颜色苍白,表面凹凸不平,显然是多年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留下的痕迹,即便过去了这么久,依旧像一条沉默的蜈蚣,狰狞地伏在那里,诉说着曾经的惨烈。

师傅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走过来,伸出手,指尖没有立刻触碰伤口,而是先在周围的肌肉上轻轻探了探,感受着那里的温度和僵硬程度。

“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这几块肌肉紧得像石头。”徐师傅收回按在疤痕末端的手,指腹沾着未揉开的药膏,“眼下的青黑都能挂住茶碗了。”师傅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许言趴在床上,脸埋在臂弯里,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窗外的光线透过窗棂,落在他背上的疤痕上,也落在师傅那双布满薄茧、却异常稳当的手上。药铺里很静,只有楼下小哥偶尔整理药材的窸窣声,以及二楼师傅指尖按压肌肉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药香,似乎又浓了一些。

药膏的清凉渗入肌理时,许言的后背突然轻轻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疼,是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徐师傅指尖下忽然泄了气。二楼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背上的旧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道蜿蜒的伤痕像条沉默的蛇,在药香里吐着信子。

木楼梯传来小哥端茶上楼的轻响,徐师傅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鸽哨。

“昨晚在雀楼盯到后半夜?”徐师傅走到茶几旁续茶,紫砂壶嘴的蒸汽氤氲了他鬓角的白发,“陈小野那帮人又在赌桌上审‘内鬼’?”

许言的肩背猛地绷紧,后颈新添的划伤牵扯得旧疤一阵抽痛。昨晚他亲眼看见“刀疤”用狼头戒指划破新人的手背,逼问谁向警方透了风,飞溅的血珠落在他皮鞋上,像极了四年前父亲心梗发作时,滴在债务协议上的血点。

“徐叔,”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有时候……”

“觉得累了?”徐师傅转过身,手里端着两杯热茶,雾气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只剩下父辈般的温和,“觉得这道疤越养越疼,觉得离剑桥的实验室越来越远?”

许言猛地抬头,撞进徐师傅洞悉一切的目光里。窗外的薄荷被风吹得摇曳,叶片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像他十八岁那年躲在里,掉在电路板上的眼泪。

“我知道你苦。”徐师傅把茶杯放在推拿床边,瓷杯底与木桌碰撞出清响,“白天给陈小野当‘兄弟’,在药铺当‘伤员’,晚上连睡觉都得睁半只眼,防着‘刀疤’往你酒里下药。”

许言盯着茶杯里浮动的枸杞,水汽熏得眼睛发酸。他想起上周母亲在电话里问起他做什么工作,他只能含糊说“在搞物流”。

“徐叔,”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真的……”

“怎么这么快就泄气了?”徐师傅忽然打断他,语气里没了方才的温和,多了几分警校教官的严厉,“你忘了入行时在警徽下宣的誓了?”

许言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又回到师父领他入行的那天。没有礼堂里灯光雪亮,没有笔挺的警服,没有同学,只有他自己的誓词在胸腔里震动:“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

“你说‘献身’的时候,”徐师傅的声音低沉却有力,“眼神亮得像靶上第一次打中十环。现在那股劲儿呢?被陈晓野的雪茄熏没了?”

他顿了顿,走到许言身边,指尖轻轻点在那道从肩至腰的疤痕上:“这道伤不是白受的,它不是让你记住疼,是让你记住为什么而疼——为了不让更多人背上这样的疤,为了让你母亲能有一天光明正大的告诉别人,你是人民警察。”

许言猛地撑起身子,背心滑落,疤痕在晨光里泛着青白。他想起徐师傅第一次带他看陈小野父亲的卷宗时,指着上面的吸毒儿童照片说:“这些孩子没你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选是当工程师还是警察,他们的人生从被塞进第一包白粉时就毁了。”

“我没泄气。”他低声说,喉咙里像卡着块烙铁,“就是……有点想去看看爸爸妈妈了。”

徐叔沉默了,手掌落在许言肩上时,指腹的老茧隔着棉质T恤硌出温热的麻意。店门吱呀一声切开午后的蝉鸣,阳光斜斜擦过他斑白的后颈,在门槛上投下个微驼的影子。

“胃还疼?”徐叔在门口顿住,转身时皱纹堆在眼角,像揉皱的牛皮纸,“别扛着,找医生看看去。”

搪瓷杯里的凉茶早凉透了,许言盯着杯底沉着的甘草渣,喉结滚了滚才应出声。玻璃门合上的瞬间,檐下风铃叮当作响,混着隔壁修车铺的电钻声,把徐叔那句“老毛病别拖”绞得断断续续。

医院走廊的地砖映着许言的影子,像块被拉长的灰橡皮。挂号处的电子屏跳着红色数字

“许言”

李萌从诊室出来,白大褂下摆扫过他膝盖时带起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她鬓角沾着根碎发,许言想起刚才在走廊转角,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她弯腰给小患者贴退热贴。

“李医生”

带着水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萌抬头,正对上许言湿漉漉的眼睛。他局促地站在门框边,黑色衬衫领口洇着深色水痕,发梢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见她望过来,他慌忙低头抹了把脸,喉结滚动着解释:“来开点胃病的药,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不打扰。”李萌快速敲击键盘,打印机吐出药单时发出嗡鸣。她将开好的用药指引单叠好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许言微凉的掌心,“三餐后半小时服用,忌辛辣生冷,这张单子上有详细禁忌。”许言低头盯着她手写的注意事项,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谢谢,下班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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