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东街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青石板路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观澜茶舍”的招牌是块老旧的木匾,字迹斑驳,隐在几丛翠竹之后,不甚起眼。
张墨书推开那扇沉重的木格玻璃门,风铃轻响。室内暖黄的灯光,古朴的木质家具,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沉静茶香,瞬间将门外的世界隔绝。
一位穿着素雅旗袍的侍者无声地引她穿过摆放着博古架的前厅,走向深处的一个雅间。
雅间门被拉开。那个昨晚在拍卖会上搅动风云的混血男子果然已经到了。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式立领衬衫,坐在临窗的茶海前,正用茶则从茶罐中取茶。动作不疾不徐,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此消磨一个寻常的夜晚。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暖光下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却依旧深邃难测。
“很准时。”他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在茶海对面的蒲团坐下。
张墨书依言坐下,将背包放在身侧,身体依旧保持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看着他那张在柔和光线下更显立体的面孔,昨夜混乱中清晰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没有急于说话,开始烫杯、洗茶、冲泡。热水注入紫砂壶,蒸腾起带着茶香的白雾。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操控着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一时间,雅间里只有茶水注入品茗杯的涓涓细响。
“昨晚,受惊了。”他将一杯橙黄透亮的茶汤推到张墨书面前,声音平和。
张墨书没有去碰那杯茶,目光直视着他:“你约我,不是为了品茶吧?”
他笑了笑,端起自己那杯,轻嗅茶香,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好茶需要静心品,好局,也需要耐心布。”他放下茶杯,目光终于再次对上她的,之前的慵懒散去几分,多了些锐利,“你不惜冒险潜入黑市,追查那件青铜残件,是为了‘九州鼎’的案子,还是为了……顾云深教授?”
他精准地抛出了两个她无法回避的名字。张墨书心头一凛,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他果然知道得不少。
“这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袅袅茶烟,注视着她,“如果我说,我追查‘蠹鱼会’已经三年,而你和顾教授,很可能都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呢?”
“蠹鱼会?”张墨书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想起黑市摊主听到这个词时的剧烈反应。
“一个跨国文物伪造走私集团。组织严密,行事诡谲,触角遍布全球。他们不仅盗卖,更擅长制造几可乱真的高仿品,混淆市场,甚至……替换一级文物藏品。”他的语调平稳,却字字惊心,“我是一名国际文物追猎者,隶属于ICPO(国际刑警组织)文化财产保护部门。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抓捕他们,找回文物。”
他拿出一个皮质证件夹,打开里面是印有他照片和ICPO徽标的证件。“凌泓沥。”他清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仿佛这是一种正式的介绍,也是对昨夜那张纸条的回应。
张墨书扫过证件,目光在他名字上停留一瞬。但这并不能完全取信于她,伪造身份对于这样一个组织而言,并非难事。
“空口无凭。”她冷静地回应。
凌泓沥似乎料到她会如此,并不意外。他拿出一个超薄的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其转向张墨书。
“这是我们从其一个‘蠹鱼会’外围成员那里截获的,经过破解的部分加密清单。上面是他们近期处理的一部分物品。”
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列表,条目清晰,配有模糊的小图。列表的页眉和页脚处,都有一个独特的印记——一只造型奇特的蠹虫,线条扭曲,带着一种诡异的活态感,仿佛正在啃噬纸张的边缘。
张墨书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条目名称和编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直到她的视线,定格在列表中间偏下的一个条目上。
【西周青铜兽面纹觥】后面跟着一串代号和状态标识。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这件东西……她记得!
那是师傅顾云深去世前半年左右,曾有一位私人藏家慕名而来,请师傅帮忙鉴定一件新收的“西周青铜兽面纹觥”。师傅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研究,她当时也在旁协助。
事后,师傅罕见地没有立刻给出鉴定结论,只是独自在书房沉思良久。她送茶进去时,听到师傅对着那件觥的拓片,低声喃喃:“纹路力道……总觉得哪里不对,过于完美了……来源也含糊,恐怕……”
当时她并未深想,只以为是师傅严谨。此刻,这件让师傅心存疑虑甚至可能察觉到不对的器物,竟然赫然出现在“蠹鱼会”的加密清单上!
师傅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蠹鱼会”的存在?
甚至,他的死,是不是也与他察觉到的秘密有关?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伤和证实猜想的激动,像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奔涌。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凌泓沥,眼神里之前的警惕被一种尖锐的迫切取代。
“这份清单……你从哪里得来的?确定是真的?”
“来源可靠,经过交叉验证。”凌泓沥收回平板,语气肯定,“现在,你相信我们目标一致了吗?”
张墨书沉默了。证据摆在眼前,凌泓沥的身份和目的似乎都说得通。她需要他的国际情报网络和对“蠹鱼会”的了解,来查明九州鼎真相,洗刷冤屈,弄清师傅之死的谜团。而他,显然需要她这个内部人的专业知识,对某些人物和物件的识别能力。
这是一场基于利益互换的合作,各取所需。
“信息共享。”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仅限于与‘九州鼎’案、我师傅,以及‘蠹鱼会’相关的部分。你我行动自主,互不干涉。”
“很公平。”凌泓沥伸出手,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像是达成了默契,“合作愉快,张墨书小姐。”
张墨书看着他的手,略一迟疑,还是伸手与他轻轻一握。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合作达成,雅间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凌泓沥重新为她续上茶。
然而,就在张墨书稍微放松心神,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利用这个新盟友时,凌泓沥却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从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张小姐,基于目前共享的信息,我必须提醒你一句。”
他顿了顿,浅琥珀色的眸子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道:
“据我所知,‘蠹鱼会’盯上的目标,从未失手。他们对你……似乎格外关注。你,好自为之。”
“格外关注”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张墨书的耳膜,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刚刚因合作达成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被这句话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彻底驱散。
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张墨云:【琥珀色的网】
茶香氤氲,他的证件像描金的裂纹。
当“蠹鱼会”的清单浮现师傅研究过的青铜觥
——我知道,这艘贼船非上不可。
握手时他掌心的温度,像冬日的暖阳。
可那句“格外关注”像淬了冰的针——
刺破刚刚缔结的脆弱同盟。
这琥珀色的眸子,究竟映着援手,还是另一张罗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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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合纵·危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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