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真

霍家老爷子去世于9月14日晚。

中秋节的前几天。

葬礼于中秋节前一天举办。

郁李很早便被接到了霍家。

他到了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霍长风,应当是在忙。

骆新将他送到霍长风的房间门口,让他先进去休息,之后会有人来叫他。

还有佣人送来吃的。

郁李难得在吃饭的时候没胃口。

他是个奉行人是铁饭是钢的人,连被强行送给霍长风那天,他都该吃吃该喝喝。

他站在窗户边,霍长风的房间是别墅三楼。窗户跟市区里那套大平层一样,非常明亮的大窗户,视野良好。

一眼望过去,能够看见很远的地方。

房间拉上半扇窗帘。

郁李站在窗帘边,低着头看下方挂满的白灯笼跟白花白绸缎装饰。

郁李捏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后,点开一个沉寂许久的聊天框:“奶奶,想你跟爷爷了。”

聊天框拉上去,全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

下午一点的时候,郁李收到了消息。

是霍长风发来的。

霍家的老宅解禁,郁李进来的时候没有管控他的手机,霍长风也能使用手机。

他让郁李中午可以睡一会儿,两点半的时候,他来接郁李。

霍长风:[今晚你需要陪着我守夜,一直等到明早骨灰盒入墓。]

郁李没说别的,只回了个“好的”。

他按照霍长风说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企图入睡。

但只睡了几十分钟,两点不到,便一身冷汗惊醒。

郁李去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上霍长风让人给他准备的黑色西装,胸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白菊。

霍长风来接郁李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郁李安静坐在窗户边,没有背单词,没有看书,什么都没干,只是近乎肃穆的空坐。

他听见开门声,立马转头起身过来:“走吧。需要我做点其他什么吗?”

霍长风将他胸口那朵白菊扶正:“不用。跟着我就好。他看见你在他的葬礼上出现,会很开心。”

郁李抿唇,小幅度点头。

葬礼来了非常多的人。

霍家的人自是不必多说,无论多忙多远,都赶回来出席。

海城其他与霍家稍微有点交情的人,也纷纷出席。更有不少于霍老爷子关系不错的人物,自其他地方特意赶来参加葬礼。

郁李还在人群中看见臧思若与柯乐他们。

大家守在老爷子灵堂前,郁李站在霍长风身边的家属位置,看着霍长风与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寒暄道谢。

不少人的目光都会落在郁李身上,打量一圈。

郁李没有多余反应,既不因为这些大人物的视线怯场,也不因为他们的关注而窃喜。

他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

霍长风间隙里看郁李的侧脸,想,或许在场这么多人,郁李是跟里面躺着的人关系最浅薄,却最为他伤心的人。

霍长风觉得他自己都没有这样难过。

霍老爷子的死被拉长,他的死亡是必然的,霍长风与他都心知肚明。甚至为了股价与霍家内部的情况,霍老爷子撑到最后几个月,已经无比的痛苦,活着变成了一种折磨。

死了反而是解脱。

霍长风为他能摆脱痛苦感到高兴。

而郁李作为不知情者,来代替付出了那份哀悼与伤心。

他爷爷看人一如既往的准。

一夜无眠。

后半夜,佣人送来吃的。

霍家人留着守夜,部分与霍长风关系好的年轻人,也陪着守夜,诸如柯乐几人。

郁李的生物钟遇到了很大的挑战。

他困得东倒西歪,强撑着不睡。

霍长风拉着他:“去吃点东西吗?吃完会精神些。”

郁李用力撑起自己的眼皮,瞪着眼点头:“好。”

他们去了柯乐那桌。

这群二代是夜里通宵玩惯的,根本没有生物钟这玩意儿,瞧见郁李困得东倒西歪的样很新奇。

臧思若问:“喝不喝冰的?”

郁李眯着眼睛去打量臧思若推来的饮料,是冰可乐。

他摇摇头说:“我就喝水。”

臧思若耸肩。

他们吃了半个小时,郁李果然又精神不少,抱着加了冰块的白开水发呆。

霍长风在郁李的后颈捏了一下,他的手冰凉,郁李被冻得一激灵,彻底清醒。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

郁李点头,凑到霍长风脸侧小声问:“定的什么时候?”

“九点吃完早餐出发,十一点下墓立碑。”霍长风的手虚按郁李后腰,低声说:“立碑后,在爷爷的墓前,正好宣布一些事。”

郁李茫然点头,眼睛盯着外面墨蓝的天。

他忽然小声问霍长风:“你不难过吗?”

霍长风沉默片刻,反过来问郁李:“你呢?”

“你是问……现在?还是,我们家那个时候?”郁李迟钝的思考。

霍长风说:“你更小的时候。”

郁李眼神茫茫,语气平淡放空:“第一次难过。”

霍长风:“第二次不难过了?”

郁李摇头:“更难过了。”

霍长风就那样看着郁李,大约几分钟,周围是许多人的窃窃私语。臧思若跟柯乐一群人在喝可乐,此起彼伏的打气嗝,用这么一点点不出格的小乐趣让自己保持精神。

霍长风回答了郁李的问题:“我也难过。”

“我比你大了十几岁,还是难过。”

“啊?”郁李觉得自己脑子彻底转不动了,“你不是28岁,比我大……二十八减二十……”

霍长风淡淡笑了声:“我是说,现在的我,比十五六岁的你,大了十几岁。”

郁李低下头去,闷闷说:“哦。”

他羡慕的说:“真好啊,你比我多有了十几年。”

霍长风彻底哑然。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那样安静的看着郁李。

是啊,他比郁李要幸运的多。

早上九点,大家草草吃完早餐,一群人顶着太阳送骨灰盒下墓。

太阳最晒的时候,一切落定尘埃。

霍老爷子多年的专用律师团一起走出来。

这个小律师团有三人,都是业界有名的大手,为霍氏服务多年。

他们也是这场葬礼,绝大部分人真正在意的重点。

或者说,他们手里的东西。

这么多人愿意在这里陪着熬整宿,统统是为了见见霍老爷子的遗嘱到底写了什么。

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资产,光是不动产就无数,股份更是人无数人眼睛滴血的天价财富。

随便漏一点,就够一个普通人全家吃喝玩乐躺平舒服一辈子。

所有在意那份遗嘱的人,近乎屏息。

霍老爷子真是藏得够死,他手底下的人也真是够忠心,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漏。

三位律师捧着文件,轮流宣读自己负责的财产部分。

霍老爷子的不动产分给了霍家不少人,这家分一套别墅珠宝藏品,那家分某个酒庄份额。

分完不动产,是老爷子多年投资控制的股份。

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少如今的富豪曾经受老爷子恩惠,大热行业企业里,不少都有老爷子握着的一点股份。

这一部分的划分又是长达半个多小时。

秋老虎正午的太阳,晒的人皮疼,但这会儿没有人在意那点儿太阳光晒不晒人。

他们紧紧盯着最后一位律师。

他手中握着的,是霍老爷子财富中最庞大的一笔,也是对霍氏最重要的一笔——霍氏11%的股份。

这11%在霍氏的大股东里,是仅次于霍长风握有的比例份额。价值千亿绝不夸张。

这11%的股份被拆分成了许多份。

被念的名字的人惊喜或失望的都有。

惊喜的没想到自己能有,失望的没想到竟然只给了这么点。

最让霍家人失望的,无疑是其中的5%到底还是给了霍长风。

霍长风手里的股份一下子占据了压倒性份额,日后他在霍氏真要说一不二了。

念到最后,一群人开始焦躁。

律师念到:“最后1%的股份,按照霍先生意愿,将转入……”

好好好,最后1%了。

这可是整整百分之一呢!也不少了,是打算一口气送给谁?

长杰还没分到,是给长杰?

长欣也有可能,她没分到,但是她爷爷还挺喜欢她的……这死丫头在老爷子跟前怪会装,别真让她给骗到了吧?

“长孙媳郁李先生名下。”

现场一片哗然。

郁李:“?”

啊?叫他名字了?

郁李听这些财产划分听困了,在就地倒下陷入睡眠的边缘。

霍长风牵着他的手低声说:“好了,结束了。回去睡觉。”

郁李点头说:“好好。”

一群人跟在他们身后,难以置信的望着霍长风牵着的那个男人。

怎么可能呢?

霍长风娶了个男人就算了,霍老爷子不仅不生气,还认了这个男媳妇,甚至给了他霍氏百分之一的股份!??

霍氏的百分之一,光是吃分红就不得了!

而且霍老爷子就不怕这个外人跟其人联合对付霍氏吗?

……不不不,这百分之一的股份给了霍长风的老婆,跟给了霍长风有什么区别?

那岂不是分了整整百分之六的股份给霍长风一个人!!?

老爷子实在是太偏心了!

一群人脑子里全是阴谋算计。

霍长风已经牵着郁李没影了。

郁李在车上就睡着了。

霍长风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

骆新在前头开车。

霍长风说:“这段时间忙坏了,从明天开始给你批半个月年假。”

骆新开玩笑:“半个月啊霍总?”

霍长风扶着郁李的侧脸,轻笑着问:“加三倍年终。”

骆新立马应了:“太慷慨了霍总。”

骆新又问:“那郁先生这边的股份转让是……”

“他的手续让李律师去办。”

“好的。”

……

郁李一觉睡到了天黑。

他醒的时候,是被饿醒的。

通宵后,哪怕睡了几个小时,郁李仍旧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出门,发现霍长风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脑。

听见动静便抬头,露出个笑容:“饿了?”

郁李点点头:“你没睡?”

霍长风垂着眸子敲键盘:“跟你一起睡了几个小时。饭马上送到,你去冰箱那点甜点垫垫肚子。”

郁李应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手机嗡嗡嗡响个不停。

郁李掏出来看,发现又是他亲爹妈打来的。

列表以及有一大堆的未接来电。

……嗯?怎么还有这么多陌生号?

郁李接通电话,唐永昌的声音劈头盖脸的砸了出来:“你继承了霍氏百分之一的股份是吗!?”

“噗——”郁李一口水喷出来。

他蹲下去手忙脚乱的擦,嘴里难以置信的问:“啥?你说我继承了啥!?”

唐永昌说:“你还跟我装!海城都传遍了!我是真没想到小看你,你这么有本事,霍老爷子的股份都让你哄到手了。你之前一点儿风声都不跟家里漏,你以为这百分之一的股份凭你自己守得住!?”

唐永昌说:“你要是聪明点,就回唐家一趟……实在不放心,我把你妈叫上,我们两个终究是你亲爹妈,会帮着你……”

郁李说:“谁跟你‘家里’。没事儿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不行了打一堆电话报丧呢。”

郁李猛地掐断,没给唐永昌半句回击的机会。

他骂归骂,骂完回头看霍长风,两眼涣散:“你刚刚听见了没?”

霍长风已经放下他那台电脑,侧坐在沙发上,手臂搭着沙发靠背,撑住自己的侧脸,饶有兴趣的看着郁李:“嗯,听见了,你骂人还挺厉害。”

郁李大怒:“谁跟你说这个!我是说股份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霍长风推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颇为无辜:“律师当着你面宣布的。”

郁李:“……有这么回事?”

霍长风肯定点头。

郁李顿时萎靡了,变成一株被太阳暴晒蒸干水分的小草。

霍长风观察郁李的神情,他说:“爷爷很喜欢你,专门留给你的,免得以后我欺负你。其他人要是拿到这百分之一的股份,会欣喜若狂。怎么就你这副反应?”

郁李还是蹲在那,瓷砖上半干的水痕快要消失无踪。

霍长风说:“霍氏百分之一的股份值很多钱,你父母手里的所有的流动资金跟不动产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百分之一的一半值钱。”

郁李终于有反应。

他起身将抹布洗干净,拧干放在架子上,而后回房间拿着个廉价的红色绒布礼盒出来。

他递给霍长风:“这个也还给你。”

霍长风注意郁李用的是“也”。

他没有接,抓着郁李的手腕,就他的手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装着的果然是那块表。

霍长风问他:“为什么不要?这是爷爷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

霍长风说:“你知道这块表值多少钱吗?拍卖价八千多万。”

郁李说:“我知道啊,我还特意去查过,八千九百七十四万,四舍五入九千万。”

郁李那双桃花眼坦然的望着霍长风,用他那套理所应当的道理说服霍长风:“但这不是给我的,钱越多我越不敢要。如果是你给我的,我就收了。爷爷给的不行。因为不是给我的。”

郁李小心将盒子盖上,放进霍长风怀里:“他以为你喜欢我,才会给我这些。这叫爱屋及乌。但你是为了让他安心不留遗憾,才带我去见他。这些东西你先自己留着,等以后你真有喜欢的人,再给人家。”

霍长风觉得很可笑。

这么多年,前所未有的想笑。

他从一开始认识郁李的时候,就知道他天真。说他搞不懂这个社会的规则也不至于,他许多时候都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富人更清楚这个社会规则的残酷。

但他就是天真。

非常的天真。

天真到不合时宜,天真到愚蠢。

如果换了一个人,哪怕要将这些东西还回来,也知道该问霍长风一些好处。

但郁李就这样递过来,说,这个该给你喜欢的人。

霍长风笑不出来。

他透过镜片,盯着郁李,意识到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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