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徐行正在家门口的菜地里。
盛夏的暴雨将土壤浸得发软,少年手握着锄头,一下又一下,土层被翻开,新鲜的泥土味道扑面,一滴薄汗顺着他下颚淌下来。
不远处的青色山腰上薄雾轻浮,天空被洗成纯净的蓝。
“徐行!”
少年闻声直起腰,抬眼,目光定焦在那个站在翠竹林边朝他招手的女人身上。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通知书的。”
班主任陈冬云看着他放下锄头,从地里走出来。
“你还真是闲不住啊。”
眼前少年容貌隽秀,额前碎发被山风撩得微乱,露出眉骨下一双沉静的眼。鼻梁高,唇色极淡,常年伏案的肩背有些单薄,却绷得笔直。
徐行抬手擦了把汗,“只是刚好有空。”
徐妈前不久刚做过手术,干不了重活,又被生计所累总爱勉强,徐行劝不住,只能自己把活多干点。
再过半个月就得去上大学了,他想着先把地翻一翻,撒上些菜籽,家里人想吃的时候也方便摘。
“真是好孩子。”
昏暗的堂屋里。
家里人一番热情的寒暄客套后,妹妹徐秋跟妈妈在一旁翻看着录取通知书,两人激动不已,妈妈甚至掉了眼泪。
“哥,你真考上A大了?天呐,是A大啊!全国理工科top1的最高学府啊啊啊啊哥你也太厉害了吧……”
陈冬云笑着拍了拍徐行肩膀,“你哥哥可是咱们一中这四年来唯一一个考上A大的,这次是真为学校争光了。”
相对三人喜色,徐行的反应稍显平淡。
成绩出来以后他就有预期了,招生办的老师也亲自向他保证过,算不上惊喜,他将泡好的茶水摆到陈冬云面前的木桌上。
“不是说好了我去学校拿吗?老师您怎么还专门跑一趟。”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般都是直接寄到家里的,但徐行的家在这样的偏远小山村里,快递都只能配送到镇上,过期了还有丢失风险。哪怕明确规定通知书需要到本人手上,也得麻烦快递员专程跑一趟,转手太多又容易出问题。
徐行思虑过后填了学校的地址,请班主任先帮忙代取保管,自己再去学校拿。
没想到她直接给送家里来了。
这里离一中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徐行每次上学都得从镇上中转,来回一趟大半天时间就没了,所以深知老师跑这一趟实属不易。
“早上听李老师说他那边又有个高二的学生辍学了,要过来家访,就在你们隔壁村。刚巧你通知书到了,我就顺道给你先送过来了。”
原本可以委托带来,陈冬云也不放心,毕竟这是关系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干脆亲自送来了。
陈冬云虽早对徐行的家庭情况早有了解,但也是第一次来家里。
看着眼前的屋子,木质陈设简朴,屋内干净整洁,黯淡无光的墙壁上挂满了一排排奖状做装饰,成为唯一的光亮。许是屋内摆放不下,客厅右边上也堆了几叠书。
她心底正如高一初见徐行同样感慨。
一中除了部分花钱进去的择校生,大部分学生的家境其实都一般,但徐行家里是极少见的困难。父亲创业失败,撑不住压力自杀了,留下一屁股债给老婆孩子;母亲又身染重病,干不了什么重活,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妹妹马上升初三,全家人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徐行一个人身上。
好在徐行争气,凭借第一名的成绩争取到了学费减免和连续三年的奖学金,支撑他自己学业的同时,还能省下不少给徐秋。
“市状元那笔奖金的发放时间老师也替你问过了,明天应该能到你卡里。”
提到奖金,徐行平静的眼睫颤了颤,“金额多少?”
“十万。”
县里有设置专门的高考奖励机制,针对贫困生,省状元是一百万,市状元十万。
正常都该高兴了,可徐行身上的担子太重。
妈妈这几年的手术费都是借亲戚的,减去这十万,都还差五万。
早知道,他应该再努力一点……
陈冬云临走前,又塞给了他一部手机。
徐行推脱不收,陈冬云笑着说:“上大学不像高中,离了手机寸步难行。这个也值不了多少钱,老师前两年换下来的了,旧是旧了点,但基本功能都有。你要真过意不去,就先收下,等以后有钱了买部新的还我不就好了?”
徐行望着那部七八成新的手机,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谢谢老师,我会尽快还给您的。”
等徐行真正踏上去读大学的路程,才深刻感受到陈冬云的话。
不同于小县城和学校的封闭,现在是信息时代,买远途车票基本都需要在手机上预定,手机和身份证同等重要。
因为地形原因,偏远小县城至今未通火车、高铁,只有一个小型机场。
从这里到首都,直线距离三千公里。
徐行对比后发现,机票比火车贵了五百多块钱,还没加机建燃油费,而且需要自带的行李太重了,托运费估计也得两三百……为了省下这一千块,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坐火车。
算上等车时间,从家里转镇上起码要一小时,镇上转县里两小时,县城到火车站又要三个小时,火车站到京市,更是长达43个小时……
十八年都被困在小城里的徐行,第一次坐上火车。
望着窗外连绵的山峦像水墨画般向后流淌,山川与平原接连变换,眸子从最开始的新奇到后来微微艰涩。
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国土之辽阔。
这条求学路竟漫长至此。
另一边。
一场大雨过后,法拉利在京市的马路上溅起水花。
母亲的来电锲而不舍,关曜京瞥了眼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不耐烦地按下接听。
“……爷爷送你的那套房子我还没去过呢,不是说就在学校边上么,你把钥匙给妈妈,我过去看一眼,有什么缺的趁早给你补上……”
要真给了,恐怕以后都没得清静了。
“从家里到A大顶多了算两小时,您操这份心做什么?”
关曜京打断她的话,说完便挂了。
庄乾漫不经心地把着方向盘,嘴角笑容邪肆,“你妈这控制欲可真强。”
“她就这样儿。”
都成年人了,还把他当小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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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曜京皱眉道:“马上到居民区了,你悠着点儿。”
“谁家好人凌晨两点出门啊。”庄乾转头瞧了一眼发小,“怕你还敢上车?”
“想死别带我。”
“你别乌鸦嘴。”
庄乾挑眉,两人漫无边际地瞎扯着,却未曾想到,两分钟后,前面的路边忽然冒出一抹蹦蹦跳跳的小孩身影。
车速过快,紧急踩刹车也为时已晚。
“抱头!”
关曜京的吼声混着急刹的震颤,撞击气囊炸开的瞬间,他看到另一道高挑的身影从车前一闪而过,女孩被推出视野,而后者却闪躲不及整个人撞了上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一下接一下,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心脏在跳动。
车灯照亮了前面蜷缩着的背影。
晦暗的灯光下,一个少年倒在地上,黑色脑袋旁的地上洇开大片血色,碎发间渗出暗红液体。
女孩劫后余生的啜泣声从车后传来。
看着那一大片飞溅四周的暗红,庄乾汗珠顺着下颌滴在方向盘上,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完蛋了……
“完蛋了……”
他闯死人了,他真的闯死人了!!!
“怎么办,我杀人了关曜京……”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庄乾哆嗦着嘴唇,看向一旁相对还算冷静的人。
关曜京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解开安全带,指尖抵上冰凉车窗。
“下车。”
沥青路面残留着夏日的余温,关曜京半跪着俯下身子,蹲在了那片红色血泊旁。
意识到不对劲,他蹙了下眉,紧接着,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下那些黏腻的痕迹,凑近。
一股呛鼻的辛辣。
他总算松了口气,看向身后跟上来的庄乾,“不是血。”
“那是什么?”
“辣椒酱。”
“……靠。”
不过不是血就好,不是血就好,庄乾重重舒了一口气。
只要没出人命,都不算大事。
“刚刚那小孩呢?”
庄乾视线往周边转了一圈,半点人影没见着。
关曜京:“跑了。”
刚才怎么不跑快点?现在倒是溜得挺快,庄乾直接气笑了。
没空管别的,关曜京见事态不严重,一边单膝跪地一边吩咐着:“你打120,我先看看人怎么样了。”
少年侧脸贴着地,白色薄衫上洇了一片暗红,腰间的衣料微微翻卷着,露出一小截净白柔韧的腰。
瞧着也是跟他们同样的年纪,十七八岁,眉骨高,眼窝深,脸部轮廓像是被山里的风一笔一笔削出来的,利落又干净。
关曜京眼眸闪了下。
伸出手,想探一探少年鼻息,下一秒,却被对方攥住他的袖口,原本阖着的那双眼也蓦地睁开。
嘴唇微微阖动,却貌似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只有手掌还在死死地扣住关曜京的袖口,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在这里……
眼前的人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第一次被人这么当罪魁祸首一样死死揪住,关曜京不耐地眯了眯眼,但瞧见对方那张脸后气又莫名消了大半,懒声道:“放心,你死不了。”
少年喉间溢出的闷哼混着血腥味,却倔强地咬住下唇,不肯松手。
看穿他眼底担忧,关曜京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讥诮地一笑,“我要是真想逃,你也拦不住。”
对方死死盯住他。
似乎想用力记住肇事者的样子,防止他逃跑。
庄乾刚打完电话,连忙过来在一旁保证着:“你放心,我们不会逃跑的。救护车很快会过来,你不会有事的!”
少年听完依旧拽着不放,一直到救护车的声音隐约传到耳朵里,才仿佛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般,晕死过去。
关曜京屈起手,看着自己腕骨在薄皮下被硌出青白。
从小到大,谁敢这么待过他?
窝囊气真是不好受呐。
护士下车将人抬走。
关曜京伸出手,勾着从少年身上卸下来的背包,借着路灯的光瞥了眼:款式是黑色的却洗到发白,拉链还有两处缝合痕迹,起码用了六七年吧,他家保姆的儿子都不会用这么烂的东西了。
再抬眼望见洒了满地的辣椒酱,还有紧急丢在路旁的行李。说是行李,却连一个行李箱都没,而是用几个破布袋子装着,一看就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被苦难腌入味的感觉。
关曜京轻叹了声。
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懂这些人,开局一手烂牌,未来是一眼望到头的灰暗,所谓人生也不过是在苦海里挣扎几十年,到底哪来的那么大求生欲?
求生欲强也就算了,还这么不分场合、不计风险地想要拯救别人。
日更三千,欢迎跳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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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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