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姑娘没能坚持到救援队到达,凌爷爷完好的两条手臂头一回把姑娘抱在怀里,感受姑娘温热的呼吸渐渐消散,感受皮肤下柔软的身躯渐渐变得僵硬。
从天黑到天亮,又到天黑。
凌爷爷听着救援队的呼喊,一声不吭,他想着就这样吧,死在这算了,那句怎么说来着,生未同衾死同穴。
现在正好,同衾又同穴,就是这简陋的病床实在担不起婚床的排场,对不住姑娘了,老家那张早几年就做好的雕花红木床,她是没机会去试试了。
可是他又记得,姑娘让他好好活下去,姑娘说他的命是她跑断了气才抢回来的,不能丢。
丢了对不起姑娘。
于是凌爷爷在沉默了一天一夜之后,在废墟深处嚎啕大哭。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依稀听见说:“快,还有人!”
没几天传来战争结束的消息,凌爷爷把命丢在战场上的念想也黄了。
回到老家,兄弟们正在闹分家,分就分吧,凌爷爷什么也不想要,不想活,也不能死,真愁人啊!
他只要了靠街的一间小房子,开个花店正好,可他不想开,姑娘都不在了,还开什么开,看见花就烦。
如此过了好些年,一个人把自己活得乱七八糟,凌爷爷恶劣地想,我不能寻死,但是我这么折腾自己,抽烟喝酒样样来,老天总该主动把我收了吧,那到时候就不是我的错了。
再后来,他捡到了凌霄。
元旦之后,凌爷爷的身体急转直下,凌霄和余漆之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隔壁床的老李圣诞节那天走了,花臂小李和他那个不会做饭的媳妇都在,老李走的时候笑了笑,还拍了拍儿媳的手背,最后看了一眼儿子,阖上了眼。
小李四十多的人,哭得蜷成一团。
余漆之担心凌霄,但凌霄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还能趁着凌爷爷偶尔清醒的时候说几句笑话。
凌爷爷说我死后你去给我上坟别送什么白菊花,不吉利,你给我弄点玫瑰百合什么,我带给你奶奶。
凌霄说行。
凌爷爷说平常可以去多看看我,别老挑清明节去,你说我清明节带一束玫瑰去跟你奶奶约会合适吗?
凌霄说不合适。
凌爷爷说你俩什么时候办婚礼?什么时候要孩子?
凌霄想了想,说我都听我家领导的。
凌爷爷于是就笑,说挺好,我第一眼看见阿七就喜欢,她像你奶奶,那个彪劲儿。
凌霄一挑眉:彪?
凌爷爷忙改口:是大气,你别告诉你奶奶我说她彪啊,她捶人可疼。
凌爷爷到底没熬到过年,腊月二十三那天走了,走得很从容,都商量好了,不做任何创伤性抢救,只尽量用药减少痛苦,走得体体面面的。
凌霄在前一天刚刚给他剃了胡子,修了头发指甲,还拿来了余漆之死贵的面霜抹了抹,说要体面地去见细腰姑娘。
甚至在凌爷爷失去意识之前,凌霄还面带微笑地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说:“替我向奶奶问好。”
此后一切平静。
年三十那天,凌霄和余漆之在凌爷爷家住的,那天也是凌爷爷头七,余漆之买了一大束玫瑰放在客厅里凌爷爷的照片下面,都说头七亲人会回家看看,想必凌爷爷很愿意带束花去哄细腰姑娘。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凌霄被渴醒了,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厨房喝水。
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隐隐约约能看见远处的烟花。
凌霄想起很久之前,他还没出国的时候,他和凌爷爷两个人住,每到除夕夜,他们都要守岁,窗外总有好看的烟花,凌爷爷会守着午夜十二点煮饺子,端着饺子等着春晚的零点倒计时数到头,再一起把第一个饺子塞进嘴巴里。
一般是酸菜猪肉馅儿的,据说是东北的口味,以前凌霄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作为南方人,会喜欢吃酸菜猪肉馅儿的饺子,现在总算知道了。
有人说亲人的离开其实并不是一个瞬间的过程,甚至,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你并不会感觉到他的离开,就像是出了一趟远门,暂时见不到人、听不到声音了一样。
那一瞬间的潜意识里,是拒绝相信对方离去的事实的。
可是在那之后,在潜意识和时间的拉锯战中,时间逐渐占据上风,你从身边无处不在的细节里,从每一次不自觉地回忆里,一点一点地意识到,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他是真正的、永远地离开了你。
凌霄活得通透,但不代表他无情。
凌晨三点,凌霄没开灯,坐在黑暗中的客厅里,对着凌爷爷的照片泣不成声。
一墙之隔,余漆之并没有睡着,她听见了凌霄压抑的哭声,但并没有出去,有的时候,独处比陪伴更重要。
凌霄哭了多久,余漆之睁着眼睛陪了多久,等听到门响的时候,余漆之放缓呼吸,闭上了眼睛。
凌霄的情绪过去了,依然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他裹着一身寒气,怕冻到余漆之,故意离了她一些距离躺下。
余漆之假装无意地翻身,把自个儿暖烘烘的身体整个儿翻进了凌霄的怀里。
凌霄浑身都是冰凉的,余漆之假装睡迷糊了哼唧两声,手脚并用缠了过去。
不小心碰到了凌霄冰块一样的手,余漆之皱着眉头蹭了蹭,把他的爪子压在了胸口。
凌霄的身体从僵硬到温软,一点点地被她暖回了神,好半天,他才拥着余漆之,低头在她头发上亲了亲。
“阿七,我爱你。”
窗外晨光熹微,昨天的小雪已经停了,是个晴天。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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