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母抬眼，眸中似有些惊讶之色。

她身侧的助理小孙看到了方然，以往都会问候一句，这次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喊一声什么，但终究没出声。

事出反常，方然的笑容忽而僵在脸上。

“小孙啊，你回避一下吧。”

助理把她的箱子摆好，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然然，你今天在家呀，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母一边摘下斜挎包，一边走进来，目光看向方然，又瞧了瞧贺之衡：“小贺也在呢。”

贺之衡屁股都不抬，敷衍地哼声，被方然瞥了一眼才起身。

“你们放假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妈妈说一声呢，快给我看看你的手。”

方母温柔地握起他的右胳膊。

“不打扰你们母子温馨了，告辞。”贺之衡抬腿要走。

方然犹豫地看向他，又留恋母亲的关爱，迟迟没有动弹。

“不用送我，”

贺之衡垂头在他耳边说道：

“有事打电话。”

方然乖巧应着，目送他离开家门，才跟母亲一起坐在沙发上。

方母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视线不由得追随过去，人已经走了。

“你们关系还是这么好。”

“妈妈，你别怪他，他性格就是这样的。”

“不尊重长辈的性格吗？也就是靠着家世地位，不然谁给他的底气？然然，你可别跟他学。”

方母作为知名教育家，对这种行径嗤之以鼻，觉得贺之衡跟她眼中的不良少年几乎无差别。

闻言，方然把手从她掌心抽了出来，岔开话题，说道：

“已经没事了。”

“都赖你爸，孩子都成这样了还胡扯些有的没的，妈好好地骂了他一顿，什么事都没有你重要，然然，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方母想起这事，连忙先把别的抛诸脑后，轻抚他的头。

男生却低下了脑袋，侧开脸。

女人见他如此，胳膊一垂，讪讪而笑。

“不说那些了，妈妈，你这次怎么回来这么早，我们也是今天才放的假，有点不太敢相信。”

“哦，有点事情需要提前回来办。”母亲错开了眼神，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爸爸春节的时候还回来吗？”

“回，一定回，你放心呐。”

她哄着儿子，还有空在手机点点戳戳。

方然看向母亲，刚才那瞬间的喜悦渐渐褪去，一些不自在的无措蔓延出来。

他抿了抿唇，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的亲生母亲搭话。

方母解决完工作上的事务，才抬头：

“哎呀，都到饭点了，你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出去下馆子，要不我打电话叫几个菜在家吃？”

“在家吧，你刚下飞机，太累了，吃完还能休息会儿。”

方然从她身边站起身：

“那我先上楼收拾行李了，妈妈。”

“好好，你去吧。”

她抬了抬手，依旧坐在沙发上，回过头继续浏览着手机里的消息。

方然沉默地走到楼梯口，单手把旅行箱一级一级搬上去。

别墅只有三层，他以前还没觉得，现在却发现贺家装电梯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方然搬了两趟，把他和母亲的行李都抬上楼。

他甩了两下超负荷而酸胀的左手臂，下到一楼，去厨房接了杯水，咕嘟咕嘟喝光。

连续喘了几口气，他反手绕到自己身后撑着腰，注视母亲的背影。

如果没猜错，她应该早忘记了订餐的事情。

“妈妈。”

“嗯？”

方母回头，恍然大悟，却不曾开口，方然便把身后那只好手抬起，手机在指尖转了一百八十度，准确亮起屏幕，在识别了他的面容后自动解锁。

“我来吧。”

他借用贺少在某家私房菜馆的会员账号，点了几道方母爱吃的菜。

不愧是燕都数一数二的餐厅，外卖送到了还是热腾腾的，方然把每道菜摆好，才喊母亲落座。

宋女士表情中间闪过一刹那的抱歉，目光从这一大桌佳肴上滚了几圈。

方然的懂事与贴心有目共睹，可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想不到一个儿子爱吃或不喜欢的菜。

她坐下来，手握住筷子。

对面的方然刚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还没放进碗里，就见她另一只手捂住了脸。

“妈妈……”

方然愣了下。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母亲脸颊上已然泪如雨下。

男生慌乱地抽出几张纸巾，绕过桌子来到她身边。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没事。”

方母哽咽着晃晃手臂，强撑精神表现自己没事，可方然不这么认为，蹲下身把手搁在她膝头。

“不行然然，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她抹干净眼泪，身后沙发上遗落掉的手机却响起铃声。

在空旷的房子里尤为真切刺耳，像一把匕首，骤然撕裂开母子之间和缓的氛围。

“你别动，妈妈，我去拿。”

方然看到上面的备注：

“是我爸打来的。”

他索性便接通了，拿到方母耳边。

宋女士脸上神色有了变化。

她对着那边先开口：

“我已经到家了，然然也在呢，我们正吃饭，你倒是会挑时候。”

对面男人似乎顿了一下。

“行了，我都知道，没什么事情就挂了吧，嗯。”

只聊了两句，方母就把电话挂断，手机也反扣在桌面。

“怎么了妈妈？爸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问问我到没到而已，快吃饭吧，待会儿都凉了。”

女人为他碗里添了块排骨。

方然垂下眼睛，瞧见美味的糖醋排骨，又抬眸，将妈妈吃饭的样子印在脑子里。

明明这么和谐的画面，他不忍打破。

他缓慢而细致地品尝完那块肉，剔出一条十分干净的肋骨。

“妈妈，你刚才本来想跟我说什么？”

方然终究启唇。

他做不到无动于衷，特别是对母亲这种诡异的反应，心里早已谋划出几种最坏最糟糕的情况。

“什么？”宋女士嘴角抽动。

方然心凉了半截。

这种反应恰恰印证了他的想法，如果家中真的遭遇变故，该怎么办呢？

他能为父母分担什么？

可是，他仍然坚定地追问：“吃饭之前，你哭了，妈妈，你说有件必须要告诉我的事情……”

“我、妈妈就是有点难过，爸爸妈妈亏欠你太多了，你是个乖孩子，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一直都爱你。”

这段话一出来，方然后背立马僵直。

更不对劲了啊。

“真的吗？只是这样？没有发生别的事情？”或者意外？

方然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噗通噗通相当吵闹。

可他又专注地盯着母亲，等待她的回答。

“胡思乱想什么呢，听话，先吃饭，妈妈饱了，先上楼休息，你自己多吃点哦。”

含糊其辞，视线躲闪。

方母走到楼梯边，又转头瞧了瞧他：

“然然，我这几天还有点事要忙，你先跟朋友们好好玩，等年根儿底下妈妈再陪你出去逛逛，买几身衣裳。”

“嗯。”

方然没有抬头。

他也吃不下去了，把剩菜收拾好，在线购买一些瓜果蔬菜必需品送货上门，然后挨个整齐地将它们码进每个冰箱和柜子中。

做完这些，他才回到卧室换上一套舒适柔软的居家服，陷进床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贺之衡的消息蹦出来，在这个时候，让他无心去思考别的。

【晚上陆歧组局，去温泉山庄，来不来？】

方然只读了一遍，就遗憾地打出三个字：

【不了吧。】

两条相隔十多分钟，可接下来的消息立马弹出——

【怎么，你妈管的这么严？平时不是还奉行放养策略么。】

【你都成年了吧，方然，连这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可以改时间。】

这三段消息好像对应了三个不同性格的贺之衡，使得方然一瞬间招架不了，仅仅回复：【不是的，我这个样子又没办法泡温泉，就不扫你们的兴致了。】

就算他手好着，也不会答应这次邀约的，去不去又有什么所谓呢，不过是当背景板。

方然融入不进他们的圈子。

以贺之衡的性格，他不会有所察觉，也不会注意到方然每次为了能讨他欢心而被迫参加那些聚会的时候有多不自在。

可现如今，方然心里已经被父母的蹊跷占据，可以说乱了套，就无法再乐呵呵地贴上去。

贺大小姐：【胡扯什么，大不了换个地方。】

【真的不……】

方然还没编辑完，被吓了一跳。

少爷这个无征兆就发视频通话的毛病依旧没改。

他眼神落在方然倚着的床头和睡衣上，眸色一暗：

“宁可大白天睡觉都懒得跟我出门，是么。”

方然刚要解释什么，就听到门外的声响。

宋女士应该是找不到他，就来卧室叩了叩门。

方然赶紧把贺之衡的声音全部堵进耳机，并将手机藏进被子里。

他下床去开了门。

“妈妈，你怎么醒了？”

“然然呀，我临时有点事，出门一趟，你自己乖乖在家喔。”

方然点点头，跟她说了句“拜拜”，就关上卧室门，以防万一，还上了锁。

重新拿起手机，他与屏幕上怨气冲天的贺之衡相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方然忙塞上耳机。

“我听见了，你妈出门了，我现在过去。”

“不不不，你来干嘛，我要睡觉了。”方然掀开被子钻进去，两只手捧着手机告诉他。

“下午三点你睡什么觉？”

“之衡，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真的没有办法跟你们去聚会，抱歉。”

“为什么，我要理由。”

贺之衡似乎感受到他情绪的一丝不对劲，直接绝了他的后路：

“手不算，没时间也不可能。”

方然看向他的眼睛，心脏如同沉入深潭。

没有清醒和冰冷，反倒仿佛置身于濒临溺毙的前一秒。

他讲出自己的猜想，以及母亲表现的异常。

贺之衡罕见地摆出一副仔细聆听的姿态，可方然没察觉到他的视线总是跑偏。

一会儿在自己酒窝上，一会儿又移动到了嘴角。

与此同时，男生身后的光线也在变幻之中。

但方然沉浸在自己猜测的泥潭里打滚，抽身不出。

把这些东西倾诉出来，他也没觉得心情轻松多少，反而看到贺之衡紧蹙眉头，更觉得焦灼了：

“所以你也这么认为吗？”

“什么？”

“我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很有可能还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故。”

“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方然，你才十九岁，就算这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你又能做什么？”

贺之衡这话称不上安慰，却让方然长出了一口气。

“是啊，你说得对。”

他眸色逐渐黯淡下来，又听贺之衡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方然这才注意到他背后的蓝天。

“你在外面吗？”

“是。”

“那我不打扰你了吧，谢谢你，之衡，愿意听我唠叨这么多。”方然由衷地说道。

视频聊天上还在跳动的时间，显示他们已经聊了将近半小时。

贺之衡把镜头拿远了点：

“既然如此，你还不打算下楼来给我开门么？”

少爷已经逐渐在开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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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