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方然捧着手机,倚住身后的抱枕,逐渐忘了肚子里的空虚。
贺之衡一直在听他絮絮叨叨地倒苦水,时不时回应几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电话两边都没了动静,方然昏昏欲睡。
咚咚的敲门声,不太真实。
方然被吵醒,睁开双眼,却没有动弹。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毕竟这个时候,马上十一点钟,怎么还会有敲门的动静。
但清晰的声响再度传来,他不能不坐起身,视线落在掉落地毯上的手机,通话页面依旧在。
“之衡?”
他试探性地喊了声。
不太清楚的声音应着,方然听来,似乎还有呼啸的风声。
“你还在?”
“嗯。”
敲门声再度响起,方然彻底站起身,有些惊喜:“不和你说了,有人敲门,可能是我妈妈回来了,拜拜之衡。”
他挂断了电话,飞一般地套上拖鞋,裹着羽绒服跑去院子里。
雪已经停了,遥遥望去,他和栅栏门空隙中露出来的一张脸对上。
方然立刻愣在原地。
“赶紧过来,想冻死我?!”
贺之衡隔着三四米喊道。
被定住的羽绒服小人如梦方醒,小跑过去,给他打开栅栏门。
重新锁上大门,方然回头,贺之衡就已经轻车熟路地进了里屋。
“这么大雪,你怎么来的?山路多危险啊,就你自己吗,外面这么冷……”
方然心里急得要命,可见他转头看向自己时,又霎时间不说话了。
“哪有下雪,还不如去年圣诞节那天的大,下到地上立马就化掉了。”
“那也不安全。”
方然暗暗反驳他一句,出门这下,他比贺之衡冻得更透,脚后跟都僵了。
“你不是把饺子煮坏了么,当时我正吃着,茴香牛肉馅的,打算施舍你两盘,但秋姨说离这么远带过来就没办法吃了,我就想着到你家附近再买,可惜一路上连个开门的超市都没有,只有这个——”
贺之衡拉开羽绒服拉链,给他看自己怀里藏着的麦当劳外卖纸袋。
他把袋子搁在茶几上,刚打算脱掉外套,就看方然凑了上来。
“你从云景庄园来吗?就你自己?”
“不然呢?”
这两个地方相距快有一百公里了。
方然不知道鼓足了什么勇气,没等贺之衡说下去,就踮起脚尖,扑上去抱住了他,牢牢嵌入对方怀里,满是麦当劳薯条的味道。
贺之衡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目光中闪过几分诧异,眨了下眼,才抬起手臂回搂住他的身体。
“矫情什么,待会儿饭凉了。”
“你是不是也饿了?都怪我,你饭都没吃好吧。”
“这不是有么,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知道我第一次进那地方,点了不少,估计店员现在可能还在后厨骂我。”
贺之衡说完,方然忍不住扑哧笑了,恋恋不舍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才觉得害臊,把脑袋偏到一侧,清清嗓子:
“只吃这个吗,我去下碗面吧。”
他没打算让贺之衡表态,直接扭头进厨房了。
其实方然是倏地醒悟过来,满脑子都在想:贺之衡除夕夜抛下家人,独自驱车将近两个小时来这里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一个隐约的猜测浮现在脑海,可他抓不住,也不敢认同。
面上不显,但此时的方然,早就乱了阵脚。
一根薯条蹭到嘴角处,他不由得后退一步,反倒靠得贺之衡更近。
“你是做饭还是发呆,我可不吃糊的东西。”
“抱歉。”
不管怎样,先道歉就对了。
方然叼着那根薯条,伸手关掉煤气灶,将面条均匀地分配在提前准备出来的两只大碗里,甚至还给贺之衡那份舀了更多。
他端起两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走出来,平稳放在餐桌上。
贺之衡坐下,他却又起身,拿了筷子和勺过来。
“做面条比较快,你凑合吃吧。”
方然早已经饥肠辘辘,连忙坐下来,因为面太烫,先咬了一口汉堡。
不知为何,他忽然勾唇。
“怎么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除夕夜吃麦当劳呢。”
“是么,”贺之衡平淡地开口:“我也是第一次用薯条配挂面吃。”
方然吃饱饭,浑身都热乎了。
他悄悄推开门去奶奶房间看了眼,老人家睡得安详。
这个时间邀请贺之衡去自己的卧室休息好像有点奇怪,方然扭头,他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马上到零点了,还不快过来。”
发现方然看向自己,贺之衡便启唇。
方然点点头应下,抱了一条重重的大花毯子到沙发上。
贺之衡换上了他爸的一套家居服,不太合身,让方然心里有种怪异的滋味。
“我不要盖这个。”
少爷对这种老土的花色很是抵触。
“会冷的,这个非常暖和,你试试。”
方然举着手中的毯子在他脸上蹭蹭。
贺之衡没说话,长腿在贵妃塌上都放不开,还得曲起来,裤脚缩上去,露出脚踝一大片皮肤,只得被迫盖上了那条毯子。
还真挺暖和。
方然对春晚里的节目似乎不太感兴趣,拿着刚才没吃完的薯条,自己吃一根,再喂贺之衡吃一根。
“别喂了。”
贺之衡的吐息贴着他的面颊,把方然的手握住,拿下去,然后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两眼有淡淡的疲态。
方然知道他累,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身体靠近他,想让男生倚靠得更舒适些。
他的心跳跟随零点的倒计时跃动,想要跟贺之衡平分喜悦,可侧过头,发觉对方已然入睡。
外面黑压压的天瞬间被点亮,家家户户鞭炮声和烟花炸开的动静此起彼伏。
方然望过去,双眸都被染成了彩色。
贺之衡又没能跟他一起看到烟花。
他心里不免生出遗憾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扭脸去瞧贺之衡。
这样的动作,使得两个人面对面贴着,几乎不存在缝隙,方然的眼睛不由自主盯着他的嘴唇。
他的大脑比内心要诚实,可呼吸之间,方然的面颊顷刻就变得滚烫。
明明还没做的事情,他却已经心虚了,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思想斗争亦是激烈。
但最终他仅仅伸出了手,轻轻捂住了贺之衡另一侧的耳朵。
电视机里在放着什么,他记不太清,慢慢也进入了睡眠。
方然随着入睡的动作,全身放松,胳膊耷拉下来。
贺之衡即刻睁开眼。
他倚住沙发一角,让方然倒在自己身上,关了电视,用毯子把两个人裹得紧紧的,美美钻进梦乡。
他俩达成了无言之中的默契。
贺之衡没有问他除夕夜家里为什么没人,方然也并未追问对方为何能这么坚决地选择前来。
好像彼此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
尽管这个睡姿歪歪扭扭,方然却比以往睡得更沉,搂着贺之衡的腰不撒手。
清晨,**点钟,太阳高高升起,穿过窗户照进客厅。
方然眼皮被刺了一下,才睁开,记忆渐渐回笼,他蹑手蹑脚挪掉贺之衡搭在自己后背的胳膊,而后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目光中的柔和与爱意难以遮掩,他俯身,指腹缓慢靠近,稍稍触碰了下贺之衡的睫毛。
真的不会醒吗……
方然抿了抿唇,身后一声咳嗽吓得他顿时阵阵发抖。
他猛地回头,奶奶正站在沙发后面,戴着老花镜,抻长脖子眺望。
方然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并不知道现在两边脸颊一片绯红:
“奶奶,你怎么醒这么早,我去给你做早饭吧。”
“家里多了个人,我可得赶快起来看看,还抱得这么紧。”
奶奶扶着眼镜上前几步,似乎是想仔细地辨认那臭小子的长相。
“不是那样的,您别把他吵醒了……”
“我是小贺,奶奶。”
沙哑的嗓音绕过方然的身体。
他回头,贺之衡慢悠悠掀开毯子,已然坐起身,嘴巴贴在他耳边小声道:
“这毯子真厚,压死我了。”
“大年初一别乱说,呸呸呸。”
方然连忙皱眉,抬手在他肩膀上敲了三下。
贺之衡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起床气,等他打完之后才握住他的手腕,眼神看向一旁的方奶奶,便起身:
“奶奶,昨晚我来的时候您都睡了,就没打招呼,跟您拜个年,新年快乐。”
“噢!”
随着贺之衡的靠近,奶奶定睛一瞅,终于把人认出来了,两张互相一拍:“是你呀,小衡,我记得你,过年好过年好,好孩子啊,你等着,奶奶不知道你来,我去给你包个红包去。”
“不……”
贺之衡打算拒绝,却被方然拽住。
“我知道你不缺钱,但这是我奶奶的心意,你收下她会高兴的。”
“好吧。”
贺之衡答应了。
见奶奶重新进了卧室,方然又说:
“我去做早餐,你们聊吧。”
“不是,欸——”
贺之衡一抬手,他就从身边窜了出去,只剩下他自个跟握着红包出来的方奶奶。
“怎么啦小衡?”
“没怎么,我扶着点您吧。”
贺之衡盯着厨房的方向挑眉,再转过来,无奈道。
过了不久,方然便把早餐摆好,现烙的鸡蛋饼、蒸肉丸和米粥,还有一碟凉拌土豆丝。
几盘东西看上去很清淡,基本符合奶奶的口味。
他先给奶奶捞了颗肉丸,按照她的要求夹碎,一半和进稀饭里,再将鸡蛋饼撕下一块,卷上土豆丝摆在她面前。
可以说无微不至。
而转头,他又帮贺之衡碟子里夹了一大块肉丸,甚至还用公筷将其四分五裂方便散热,拿到对方脸前时还要附加一句“小心烫”。
贺之衡刚抄起筷子,手边的电话就响了。
他不由得起身,走到一边。
这个画面太熟悉,方然不禁提心吊胆,想到妈妈也是如此接了电话之后离开的。
“知道了,我没说不回去。”
贺之衡语气轻佻,带着些不耐烦的感觉:
“那不都是你们的亲戚么,关我屁事,又不是冲着我来的。”
对面的人似乎在他这句话后陡然提高了语调,让贺之衡不免把手机拿远了些,眉头紧蹙,片刻才开口:
“行了行了,我等会儿就走。”
他烦躁地挂了电话。
方然也完全听清了他的话,忍不住后背一僵,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
贺之衡勾勾手,示意他过来。
可餐桌旁的人仿佛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握紧手里的勺子柄,又放开,终是站起身。
“你该走了吧,大年初一待在别人家确实不太好,昨晚的事情很抱歉,你回去会不会挨骂?你还没吃饱饭呢,能不能吃了早饭再走?”
贺之衡半句话都还没说,他就一股脑吐露了这么一大堆。
男人看向他的眼神闪烁了一瞬:
“我自愿来的,方然。”
他眸光一寸一寸加深,灼热而直白的视线快要把方然整个点着。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他逼近。
方然艰难启唇:
“我、我送你吧,我也会开车的。”
沉默无言,不知名的气氛包裹着两人。
贺之衡半天才重新张嘴:
“你的驾驶技术我可不敢苟同,好好呆着吧,放心,家里没人敢骂我。”
他说着就要去换衣服,拎起羽绒服时突然想到什么,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红包。
“这个忘记给你了。”贺之衡将它塞进方然小小的睡衣口袋中。
吧嗒一声,口袋不堪重负,往外一翻,红包掉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要去捡的意思。
方然不管不顾,只慌忙拉住他的胳膊:“你慢一点,等等我,我去给你装点东西放车里,路上吃。”
他飞快地转身进餐厅,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保温饭盒。
等收拾完,贺之衡已经出了门,方然草草裹了件衣服就去撵他:“之衡!等一下!”
他们两个人往外走,而门外不知何时又停了一辆车。
宋女士跟助理正巧开门走进来,与贺之衡撞了个正着。
贺少没理会,低头继续往自己车旁去。
方母满头雾水,再抬头,又对上了自己神色慌张的儿子。
“然然?这怎么回事,他……”
“对不起妈妈,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方然脚步没停,继续往大门外走。
方母暗道一声“见鬼了”,而进了里屋,却发现老太太也拄着拐杖往外望。
“您看啥呢,妈?”
老人伸手在嘴边,做出“嘘”的手势。
“真是奇怪了,那小子怎么来了?他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拜年咯。”奶奶笑呵呵的。
“非亲非故的拜什么年?我看是另有所图。”
方母扭头看向客厅,沙发那条几乎快要掉在地上的毛毯给了她启示:
“您可别告诉我他昨晚就来了!”
“这我哪知道,老糊涂不知道咯,就兴你走,还不让别人来啊。”
“大过年的他跑到别人家想干什么?贺家怎么能养出这种没家教的孩子?!”宋女士十分震惊。
“小玲儿,别当着孩子这么说,我看然然跟他待在一块儿开心活泼多了,怪不得说没处朋友呢,敢情是身边早有一个,这样也好呀,知根知底的。”
老太太这一番话更是颠覆了方母的认知。
“妈!您说什么呢?老方家三代单传,您比我更清楚,怎么能让方然找个男老婆!真是天大的笑话。”
“哎哟,你着什么急啊,你们年轻人怎么比我老太太还迂腐,什么单传不单传的,我生了然然他爸,住院的时候不也见不到人吗,不管怎样最后也是要闭眼的,有没有后代有什么关系,多两个孩子还能多活几年么。”
奶奶倒是相当豁达,心平气和地说道。
“妈,大初一的您提这些不吉利的干嘛?算了,跟您说不明白。”
方母猛地记起什么,忽而噤声,神色不大自然,思索须臾,又道:
“不过,现在倒也没事了,他如果真的喜欢,就随他去吧……对不住,妈,昨晚没陪您。”
她的愧疚之情发起的很突然,也很诡异。
老太太瞧瞧她的模样,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不论如何,方然作为她唯一的乖孙子,她必须要好好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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