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一瞬间把之前计划好的腹稿全部咽回了肚子里,半个字都说不上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之衡掌心攥着的、已经黑屏的手机。
男人自以为不太明显地将那条胳膊藏至身后,脚步却向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要回宿舍,路过。”
听到他的质问,方然才想起来自己是会说话的。
贺之衡皱起的眉头缓缓放松,态度也缓和了下来,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我没别的意思,你……”
这样的转变反倒让方然感到更加不对劲,他思索不出其中的可能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给你买了水果,正好又在这里看到你,所以就想打个招呼,打扰你讲电话了吗?”
“没有,跟老师讨论一个案例而已,好端端给我买什么水果?”
贺之衡看向他,目光再次掠过他手里的袋子:
“你的事情结束了?大忙人?”
“嗯,我努力把它提前办完,然后溜走了,你的计划是因为我泡汤的,我买了这个,送你。”
方然从纸袋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玩偶小熊。
“它叫道歉熊小然,给你赔礼道歉,之衡。”
男生在背后操纵着小熊的两个爪子晃晃,作投降状。
贺之衡忍不住翘起嘴角,完全没在看小熊:
“诚意不大。”
“还有水果嘛,乌梅小番茄、乌梅小凤梨、乌梅菠萝蜜,还有乌梅……”
“打住。”少爷一挑眉:“这家的乌梅是卖不出去了吗,都给了你这个冤大头。”
“好吃的,酸酸甜甜,我尝了试吃才敢买给你的,正好也可以帮你解解酒。”
“我没喝酒。”
“哦。”
方然眼皮耷拉下来,像是不大相信。
现在贺之衡似乎没有心情跟他辩解,左右瞧了瞧人群:
“行了,你先上去等我,我再待会儿。”
“好。”
方然乖巧点点头,被他拍了下肩头,就转身往楼上去,一步三回头,半天才走进门禁内。
楼上窗户的视角局限,只能望到贺之衡的一部分,但也能看出来,他握着电话,应该是在继续刚才的交谈。
方然没忘记自己偷听到的那几个关键词,尽管贺之衡已经解释过,可他依旧不能坦然。
如果只是简单地和老师讨论议题,又为什么非要在楼下。
方然在心里提出疑问,再针对这些问题挨个扯出借口。
他的大脑总是这般活跃,除了学习的时间,就是琢磨这些事。
周末,室友们不在,他从阳台退出来,把那几盒水果摆在贺之衡桌面,自己则一屁股坐上他的椅子,手里捏着小熊愣神。
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没察觉,直到贺之衡的胳膊自他后背穿梭过来,打开保鲜盒,拿牙签插了一块凤梨放进嘴里,方然才抬起脑袋瞥向他。
“酸死了。”
“那我去给你倒点水。”
方然想起来,可是贺之衡站在椅子后面贴着,两条手臂牢牢压制住他。
“不用,”贺少并未高抬贵手:“你直接去换衣服吧,晚上带你去个地方。”
方然下意识应着,等他不再按着自己才发觉不对:
“要去哪里?我穿这样不可以吗?”
“随便你,晏家新开了一处温泉私汤,我们年前要去的,这几天你总喊冷,倒不如过去泡一泡。”
闻言,方然张开嘴。
“手爪子没问题了,这个借口不适用,我都跟那边约好了,你刚刚鸽了我一次,还想有第二次?”还没等他提出异议,贺之衡就已经否决了他任何表达观点的权利。
方然又想开口,男人这次直接抢过他掌心的小熊:
“道歉小然,你说他应不应该去?”
贺之衡把小熊的脸转了个方向,对着方然面前,换了个声调和嗓音,说道——“我觉得他必须要去,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贺之衡大王深深的歉意。”
男生被他这语调逗得捧腹。
“那我也带你去泡泡温泉吧。”
方然抬手挠两下那只小熊圆滚滚的后脑勺,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这次的温泉之旅没有其他人。
但私汤的隐蔽程度,也足够让方然瞠目。
就在套房里,比平常酒店的浴缸也没大多少,圆形的大池子里被服务人员精心调配好疗愈的药汤。
方然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整个身子都埋进水里,只探出嘴巴鼻尖喘气,脑袋贴着边上的靠背。
这地方就这么大点,他跟贺之衡都是手长脚长的成年男人,面对面难免尴尬。
方然甚至不太敢抬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在贺之衡入水前偷偷撇开眼神。
初高中游泳课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虽然不止他一个人,全班同学都在,可那时的方然还是榆木中的小榆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贺之衡怀有怎样的感情。
如今想来,他反倒有些吃醋妒忌的情绪作祟,现在的方然,并不情愿让别人轻易就欣赏到贺之衡的身体。
哪怕他自己都不行。
他病态地想。
但贺之衡没有半点腼腆,胸口以上全.裸.露在水面之外,大方地展开臂膀往后靠。
白花花的肢体好刺眼。
方然喉结微滚,索性背过身,手臂环绕着互相交叠,趴在岸边。
“果汁,没让他们拿冰的。”
贺之衡从旁边把服务生之前就送来的饮料挪动到他面前。
方然将脸颊慢吞吞地蹭着手臂转过来:“谢谢。”
其他不说,他确实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畅通了不少,不像在水中,更似云层之间漫游,解压的效果是达到了。
“谢谢你之衡,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身上暖暖的,舒服多了。”
“不客气。”
贺之衡同他两人,一个蜷缩,一个敞开怀抱像座大山,这样比较起来貌似体型差距颇大。
方然意识到这点后,又把自己窝进了水里。
“你还记得下午的事儿么?”
贺之衡动一动腿,水面的涟漪加剧,微小波浪舔舐过方然的后脊。
他眼皮眨了两下,看向他,只摇摇头,没说话,心里却清楚他指的到底是哪件事,装糊涂罢了。
“你听见了多少?”
“什么都没听见。”方然这次不得不回答了。
“那你靠过来点,我跟你讲讲。”
贺之衡摊开手,四指朝掌心勾了勾,同时稍稍起身挪动位置。
方然连忙将脸撇向一侧,生怕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语无伦次道:
“不用,别说,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我泡好了!”
“那你出去。”
“你先出去。”
“我还没泡好,干嘛出去?”
贺之衡像是今晚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斗嘴,眼神纹丝不动。
方然泄了气趴在自己手臂上叹了口气:“已经四十分钟了,泡太久不好的。”
“听完我讲的故事再说,我跟他们说的八点来送餐,你现在出去也是饿肚子。”
贺之衡如此说,方然不由得认真权衡了一下利弊,最终还是决定融化在热乎乎的汤浴池里不动弹。
“你讲吧,反正那些法律案例我也听不懂。”
“我只是想不通,想跟你聊聊,看看你的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方然搞不懂,他只是一个无聊且无趣的普通理科生。
“你之前问我,会不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当时我还回答不上来,不过,昨天有堂课,教授讲到一对夫妻,他们只生了一个孩子,但各自有事业,疏于管教孩子,只用金钱弥补,导致那个孩子长大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听到前面半段,方然还以为他在说自己,差点都要报身份证号了,可是后边又不太对。
“是不是觉得挺熟悉的?想知道后面怎么了吗?”
“想。”
他把方然的好奇心钓了起来,本来趴着的人抬起脑袋,乖乖点头。
“那就出来吧,餐到了,刚才是骗你的,我订的七点半。”
趁着方然还未反应过来,他噌地起身,“出水芙蓉”般,把该露不该露的全部大大咧咧正面袒在方然眼前。
后者没有丝毫防备,眼睛霎时间瞪大了,看直了,忘记自己需要躲开,顿时与掉进热锅里的螃蟹没什么分别,从脸到脖子,连同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转瞬之间红了个遍。
“你干嘛这么突然,我……”
“都是大男人,你害什么臊呢?”
贺之衡卷着浴巾,踩在地上伸手去拽他的胳膊。
“?诶!”
方然就这么被他从水里捞了出来,慌张地披上浴巾,把自己裹住。
“你小时候光屁股我都见过,躲什么?”贺之衡俯身瞧着他。
方然一胳膊将他扒拉开:
“我比你还大几个月,我怎么没见过你的?”
“你胆子肥了?”
贺之衡最听不得这件事,纵使方然并不敢当他的哥。
于是男生立马转变话锋,只说“我冷”,便打算回屋换睡衣。
“手机给我玩会儿,我的没电了。”
“我手机上没什么好玩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面部识别解锁了手机丢给贺之衡,扭头进了屋。
出来的时候,客厅桌子被食物堆满了,贺之衡盘着一条腿,另一条曲起来,脚掌踏在地毯上,整个人也坐在地毯上。
“过来。”
贺之衡跟逗小狗一样勾勾手指头,然后开了一罐啤酒。
方然留下拖鞋,跟他一起盘腿坐在地上,屋里其实很暖和,电视机随机播放着节目,看样子,贺之衡没有动他的手机。
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另一个易拉罐又被打开。
一瓶给了方然。
“我不喝酒。”
“周末,你明天睡一整天也没关系。”
贺之衡把酒瓶举了举,目光随着挑动,十足的诱骗意味。
方然伸出两只手捧住那罐子接过来。
“我们继续刚才的故事。”
贺之衡吃进去一口蘸料北极贝,视线下移,瞧着娴熟剥起甜虾的方然。
男生浑圆的后脑勺动了下,但没抬起来,只是把剥好的虾码进贺之衡面前的盘子。
“之前说到,那个孩子不学无术,他的父母很头疼,大号练废了打算创个小号,可是夫妻两个上了年纪,有心无力,试管也没做成,索性收养了一个孩子。”
方然越听越是疑惑,现在更是侧过脑袋,递给贺之衡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领养?他们的亲生孩子多大了?领养的孩子多大?”
“七八岁。”
“他们俩没时间的话,这个孩子难道就能教育成功了吗?”
“夫妻两个对养子的要求很高,交付给了专门的辅导机构,结果,反正是要比亲生的那个好。”
“那个亲生孩子没有怨言吗?”
方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忽而开始认真抱着膝盖听他娓娓道来。
“肯定有,但他同时又非常自信,觉得就算这样,父母的遗产也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贺之衡看向他:
“然而在夫妻两个过世之后,留给养子的遗产比他还多,他就一气之下把对方告上了法庭。”
方然拧眉,神色有了变化,抬头望向他自己的法官大人。
“这要如何判决呢?”他不懂就问。
“败诉,遗嘱优先,而且收养的孩子依然有继承遗产的权利,甚至私生子都有,何况那位养子的确尽到了赡养义务。”
“哦。”
故事讲完了,方然长长地叹息一声。
贺之衡将胳膊搭在他肩头,上身靠过来:
“怎么叹气?”
“你跟我讲这个干嘛?”
“我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法官,”方然突然喝了一大口酒,辛辣刺激的感觉滑入喉咙,蛰得他低下头缓了会儿,在开口:“我不觉得谁有错,也不认为谁是坏人,这故事本来就是一个悲剧。”
“错了。”
贺之衡贴着他的背,打断他的话。
方然疑惑地瞥向他。
“如果我是律师,谁侵犯了我当事人的权利,谁就是坏人。”
“为了钱?不对,为了正义?”方然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为了私心。
贺之衡在心里回复他,嘴上却说:
“倘若这个受欺负的人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这边,因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知道你永远不是坏孩子。”
从小到大,方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父母的缺席并没有让他的信念动摇,他始终是品学兼优的榜样。
方然眼中盈盈闪烁着光,被他低头遮盖住。
“你不能这样,你要客观的。”他嗫嚅道。
“嗯,我客观上认为你不具备任何作案的可能。”
贺之衡把两只手都搁在了他腿上,轻笑一声。
方然今晚的情绪被他搅动得一团糟,已经无心去思考那些让他头疼的问题。
可贺之衡接下来便启唇:
“By the way——”
“德雷克是谁?”他的声音就在方然耳边。
眼泪憋了回去。
见方然表情突变,贺之衡也敏锐地意识到不对,手指作势要隔着睡裤掐一把他的大腿。
“等等,等等!”
方然奋力挣扎: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
“你不是也偷听我的**了么。”贺之衡不以为意。
“我那是不小心,你是故意的。”
根本没有可比性。
方然头顶快要冒热气了。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个老外究竟干嘛的?”
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叫贺之衡反倒更觉得自己这一枪打准了,不禁坐直身体,本来搂着他的双臂改为胸前环绕。
方然在他雷霆一般的严峻目光下,只得如实招来。
“我们是工作关系。”
一句话总结。
他其实已经把两个人的聊天框删除掉了,所以贺之衡只能是在通讯录里查到的。
不知道他看方然的微信好友是想干嘛,但是目前这个神情,显然是不太相信方然的解释。
“你对那些学生处的同事们备注都很详细,比较熟络的才会只备注一个名字,你们俩见了一面就这么熟了?”
方然有理说不清,他不愿意这样跟贺之衡透露自己的猜测,对方已经为自己做得够多了。
“人家是外国人,我又不知道他其余的信息,就知道一个名字。”
“嗷,这样啊,那看来之后不会再有交集,把他删了吧。”
“为什么?”
方然惊奇地盯着他。
没名没份在查什么手机呢真是的[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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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泡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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