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小巷里,突然连续闪大灯。
穿着老头衫的男人被晃得不自禁抬手,挡在眼前,动作也因此停滞。他还握紧手里的酒瓶,徐徐往光源方向看。
车窗摇下。
露出小姑娘仍显青涩、但明显精致卓绝的脸颊。两鬓的头发很快被雨滴打湿,黏在脸颊两侧。
到了他这年纪,识人无数,看眼闪灯的车就基本能判断出这姑娘的家世背景。
“哈。”
男人讥诮一笑,用暧昧非常的目光往身侧望去,吹了阵口哨:“你小子能耐啊。”
姜允珠坐在车厢内,举起手机,面无表情开口:“我报警了。”
声音平稳有力。
可在车内,她的手在膝盖握紧成拳。心也跳愈发激烈,隔着衣服几乎都能看见阵阵的跳动。
手机界面,显示着刚结束通话的110。警察也说了马上到。
如果再让那男的打下去,难保不会出人命。
姜允珠想起好友说他父亲是继父的事。
方才有一瞬间,她差点推开门冲出去拦着。但一来管家锁着门,二来她也没去拦的本事。
她,未成年、女性;秦叔,年过六十、老者。谁也打不过年富力壮且醉酒的中年男子。
她不能因为一时不忍,给所有人添麻烦,却也不能看着齐川在眼前出事,这才有刚刚打大灯吸引注意力的主意。
“报警?”
男人拎着酒瓶逼近,咧嘴一笑,露出满是烟渍的黄口大牙:“我读书少,但你可别忽悠我。警察管社会,管国事,难道还管父亲教育儿子的这种家事?”
远处雷声阵阵,压着滚滚黑云逼近。
近处发动机轰隆作响,秦叔早做准备地发动车子。
“倒是你,”男人笑得更加猖狂,贪婪地目光从车头移到车尾,“大小姐,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出来乱搞。”
“做了我那继子的姘头……”
嘀呜嘀呜。
警察果然来得很快,从后视镜里都能看见隐约的红蓝亮光。
可比警车更快的,是少年突如其来地一拳。
穿过细密的雨丝,挟着股凌厉风势,恶狠狠地招呼在男人满是横肉的脸颊。
姜允珠突地一下站起身:“齐川!”
头猛地撞在车顶,痛得人龇牙咧嘴。
少年乌发湿透,整个人都在滴水,似只落汤鸡,那双却和最开始似的锐利透彻。
他看眼没看她,咬着牙,一拳接一拳往男人脸上招呼,像释放沉寂已久的怨气。
/
上完兴趣班已经八点了,她才回家吃晚饭。
平时总希望能和父母一起吃个饭。
结果到今天,不太希望了,又和他们吃了个饭。
姜允珠讨厌吃豌豆。很讨厌,甚至闻到就想吐。
但现在,碗里、面前都是一大堆的豌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埋头苦干,巴不得早点吃完饭。
“姜允珠。”有人轻轻放下筷子,冷声开口,“好好吃饭,平时怎么教你的?”
是父亲。
她只能放慢速度,尽可能优雅、不出差错地用餐。
但怕什么来什么,姜国平边拿餐巾擦嘴,边冷着脸问:“兴趣班的老师说你今天迟到了。”
“嗯。”姜允珠低着头,含糊不清解释,“路上有点塞车……”
筷子没夹稳,豌豆咕噜噜掉到桌面。
随即,“嗙”一声巨响,桌面颤动三分。
“姜允珠!”姜国平将餐巾用力拍在桌面,“看着我说话!”
平日里谈生意,什么人没看过,什么事没见过,姜国平很少有这样气愤的时刻。连笑都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更别提当众拍桌子。
姜允珠吓了跳,身子不自禁一抖,手里筷子也没准头地挑出一大片豌豆。
“好好说话。”母亲不满地摁住父亲的手,拧着眉,“谁还没识人不清过?非要对着孩子吼?”
识人不清。
姜允珠心里咯噔,几乎能猜到要说什么。
“我看那人是已经把你带坏了。”姜国平面色稍缓,神情却仍是难看得很,“进派出所做笔录,这么大的事你一声不吭,还说路上塞车?”
“是秦叔做的笔录。”她小声辩解。
母亲立刻瞪眼望来:“珠珠!”
她闭嘴。
“我说过,让你少和齐叔叔家的那孩子玩在一起,为什么不听?是,一个班的同学,还是同桌,但这事附近的房子里有那么多成年人,需要你一个未成年出头?”
“你同情人家可以,给钱、课后辅导,我都不拦着你,但你还跑去人家家门口施以援手?”
姜国平越说越气,眉头几乎狠狠拧在一处:“我以前倒不知道你这么‘热心’。我看就是被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行,我晚点就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说你被影响了要换座位。”
“爸!”
姜允珠忍不住喊道,又在对视时低下头,音量小了几个分贝:“他也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是一班的同学。”
姜国平气得不说话。
“你爸也不是这个意思。”姜母嗔怪地看父亲眼,转向她,像往日一样充当和事佬,“只是你齐叔叔的事,当年闹得那么难看,齐阿姨好几天眼睛都是肿的——齐阿姨对你那么好,你得顾及一下她的心情吧?”
“再说了,妈妈知道你心地软。你是心善,但你想过别人领情没?也许就因为被你看见这事,戳破了,觉得面子过不去做出糟糕的事怎么办?”
无端的,姜允珠想起躺在垃圾桶里的礼物,那么漂亮、那么鲜艳的红色蝴蝶结,她确实挑了蛮长时间的。
她想辩解,却有种说不出话的无力感,只能抿唇不语。
母亲还在循循善诱:“叫齐川的那孩子,我们也不觉得他是坏人,也不认为他以后没出息。但你爸和我就你一个孩子,你要出点什么事,我们怎么办?”
“你说是吧,珠珠?”她问。
又夹了一大口她平日爱吃的菜放到碗里,笑道:“这回听我和你爸的好吗?和你爸认个错,这事就算了。”
一旁,姜国平还冷着脸,在等她表态。
良久。
“知道了。”
姜允珠放下筷子,垂着睫,以细弱蚊蝇的嗓音应道:对不起,我错了。”
/
接下来有好几天都没见到齐川。
确认他最后听她劝,住医院去了,姜允珠松口气,全力以赴应对市一中繁复沉重的学业。
市一中的座位并不常变动。
姜允珠认识的学姐就说,她那届三年来就只换了一次座位。
但齐川住院没几天,班主任突然把她和另个同学叫出去:“你们两个换下座位吧。”
往日里姜允珠不会有意见。
尤其在亲眼目睹齐川把她的礼物丢之后。
可那天,许是大姨妈来了脾气燥,她莫名涌起点对父亲的不满,头一热就问:“老师,是我父亲给您打电话了吗?”
班主任没立刻回话。
她便轻声开口:“我和齐川当同桌没有问题的。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不用因此换座位,晚上回去我会和父亲再沟通的。”
班主任锐利的目光从闪光的镜片后落在她身上。
“你先回去吧。”她和旁边的同学说,然后才看向姜允珠,温和解释,“是齐川同学自己提出来的。”
“他说怕影响你学习,再加上方同学说坐第五排看不清黑板。我记得你视力不错,便让你和他调位了。”
直到回来上课,姜允珠都能逐字逐句背诵班主任刚说的话。
……
她面无表情,只笔尖用力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大洞。
搞什么,难道她非得和他做同桌吗?
倒该夸夸他,住院期间还能如此有闲心地联系老师。若不是同学一场,她才不管齐川进不进医院呢。
思量间,一张在“18”题画了红圈的卷子被推到她面前。
是新换的同桌。
方硕和她并不太熟,小心翼翼地推来试卷:“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你个问题吗?”
姜允珠立刻抽离思绪,点点头:“可以。18道吗?”
对方点点头:“谢谢。”
礼貌又认真。
还是新来的同桌好,有礼数、成绩好,而且又聪明。比如这个18题,一讲就懂,而且不会提出奇怪的问题——哪像那谁。
她客客气气地讨论完题目,将本子推回去:“方同学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谢谢。”他摇摇头。
半晌,又问:“今天下课后大家都打算和班主任一起去探望齐川同学,班主任问你去吗?”
“我不……”话语脱口而出。
但姜允珠马上反应过来,重复次:“大家都去?”
“对。刚才你课间不在这,没听到,班主任问的时候大家都举手了。”
这姜允珠倒不意外。
班主任喜欢带全班同学探望住院的同学,说是给予关怀。之前有同学骨折了住院,放学也是全班去探望。
听学姐说,这算一班的传统了。
这方面,大家通常都不会有意见。
姜允珠抿抿唇,不想当破坏规则的出头鸟,放下笔,无可奈何道:“我也去。谢谢你通知我。”
她去是去了医院,但没进去。
只站在门口,拜托方硕把自己整理的笔记、试卷,还有分析的齐川试卷上的错题也带进去。
“不用说是我做的。”她有特地叮嘱,“我不需要他来感谢我。”
事实上是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正徘徊着,突然听见个熟悉的、醉醺醺的嗓音喊道:“我是他父亲,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探望他?”
“先生,请您不要在医院里大声喧哗。”几名白衣的护士在周围恪尽职守地揽着。
他便高声嚷嚷:“不让父亲看儿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又哭又闹,活像个疯子,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姜允珠就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医院里人不多,因他这一闹,更是散去不少。很快中间空出块地,他们得以四目相对。
对视时,那人的音量突然变小。
“小姑娘。”他手背在身后,尴尬笑笑,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橘子和糖果,走来了递到她面前,“那天吓到你了吧?抱歉啊,叔叔不是故意……”
“叔叔。”姜允珠打断他。
稍远的地方,提着警棍的保安正快步走来,嘴里嚷喊着:“那边的,老实点,不准再闹事了。”
男人脸上难堪的神情一闪而过,笑容却更甚,满是讨好和巴结,再不复之前说她是“姘头”的嚣张。
……也是。毕竟那天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时,秦叔找来的保镖也在门口等着。见他向她动手,差点把他当街暴揍一顿。
人都是这样,吃软怕硬的。
“家暴是违法的。”
姜允珠站在比自己高很多的成年人面前,仰起脸,尽力学着父亲谈生意的模样淡声道:“做了错事就要承担责任。再有下次,你会要进去的——我一定会去举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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