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同学间很流行一款游戏。
叫做拍纸牌。
用来玩游戏的纸牌比扑克牌还小一圈,在门口小卖铺,一买就是一大叠。有些印着明星的脸,有些印着卡通的角色,还有些是游戏、或者风景花草的,不尽相同。
若是多付点钱,还能买到滑面、亮闪闪的纸牌。
下课时,大家拿着买好的纸牌,在桌子边围成一圈,纸牌摊好,依照猜拳定出的顺序,挨个交叠双手拍桌子。
哪张牌从正面翻成反面,哪张牌便归那人所有。
很简单,但又很热闹的游戏。
姜允珠就是其中的狂热者。
但也不仅她,拍纸牌曾一度风靡整个市一中。下课时,随便在哪个教室走一圈,一班也一样,大家几乎都围成几个圈子玩。
“姜姐,来来来,到你了!”
又是节下课,方硕拍完纸牌后热情地招呼她,还耀武扬威地收缴刚才桌面全部的纸牌:“小心哦,这游戏我玩得可好了。”
姜允珠轻哼:“拭目以待。”
跟着玩游戏的人一起放了张纸牌下去。
姜允珠叠好手势,用力在桌面拍了下。
寂静片刻,突然。
“卧槽?”
“全翻了?姜姐牛啊!”
“再来!”
“方硕你行不行啊?还得看我姜姐。”
闹腾腾地又来了几轮,姜允珠几乎全翻了,升变为纸牌富人。自诩“纸牌之王”的方硕急红了眼,把所有牌都丢出去。
“最后一张了。”他哭丧着脸,“姜姐让让我吧。”
巧得很,他出的那张牌印着的脸,就是姜允珠最喜欢的演员的,还和她房间里挂着的海报一模一样。
姜允珠买的纸牌也几乎是那个演员的。
只是买了好多盒,都没看到这张图,原先还以为是没有呢。
她撸起袖子,攒足劲头一拍桌面。
不出意外,大部分牌都翻过来了,只除一张。
方硕吹起口哨:“嚯,我的牌,看来还得我亲自出马。”
他拍完之后,无事发生。
再换姜允珠,甚至换了周围其他的人,都无事发生。那张闪光的纸片,在桌面不动如山。
方硕连试好几回都失败了,抓着头发:“怎会如此?”
他故作威严地环视四周:“肯定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川啊,过来一下。”
方硕拿胳膊肘用力撞过去。
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总只有一人鲜有参与。
少年正在睡觉,被吵醒,顶着朦胧的双眼,额头还有圈红印:“干什么?”
“过来帮个忙呗。”方硕和他关系不错。
齐川打着哈欠,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侧的姜允珠身上。对视时,姜允珠先觉着别扭地错开目光。
“你来拍一下,看看这卡能翻不?我们全都翻不过来。”方硕简短解释了下。
“怎么拍?”
方硕给他示范了下。
齐川点点头,似懂非懂,然后一拍。
方硕猛吹口哨,将纸牌递给齐川,郑重其事:“川啊,你的战利品,收好。”
他冲自己比个大拇指,得意洋洋:“我说什么了?就是身在局中不知局嘛,肯定是我们玩这游戏,气场影响的缘故嘛。”
少年耸了耸肩,接过了纸牌,挑眉笑道:“人菜就多练,少找借口。”
方硕一撞他的肩膀,跟其他人笑道:“你小子欠揍?”
男生的友谊好像总是这样。从讨厌,到玩得好,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姜允珠还记得刚开学的时候,大家多排斥齐川。到了现在,学期末,俨然全班都是穿同条裤子的好兄弟。
倏忽间,所有人都没注意的刹那,闪着光的纸片悄悄下落。
姜允珠下意识地接住,低头,愣了愣。
是她唯一翻不开的那张纸牌。
和房里挂着的海报同张图。
从喧嚣拥挤的人群中,他们的视线无意间交逢。穿过浮动的尘埃,和着光,无声无息地碰撞。
少年被人揽着肩膀,压弯腰,微歪脑袋,冲她扬起眉梢轻轻一笑,罕见地多了股张扬意气。
手里的纸牌突然就有些烫手。
连那张最喜欢的演员的笑脸,也无端多了些别的味道。
/
晚上十点半。
秦叔开车来舞蹈老师家接她。
“秦叔,下回您就别来接我了。”姜允珠看着他在路灯底反光的华发,不太赞同道,“我自己可以回去,或者叫司机来嘛。省得您大晚上多跑一趟。”
她很小的时候,秦叔就在她家里工作。这么多年过去了,秦叔也都快到退休年龄了。
只是秦叔自己不愿意退休,父亲才让他继续当管家,还特别叮嘱少干点活。可在接送姜允珠的事上,他总亲力亲为。就算叫司机,自己也非坐在副驾驶上。
“不碍事,我现在每天都能跑十公里,还年轻着嘞。和大小姐相处的时间嘛,过一天少一天。”
秦叔乐呵呵笑道,按下车锁。
钥匙一转,轰隆声里,黑色的轿车缓缓起步。
“大小姐今天课上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说起这事,姜允珠就消弯眼眸,在后座收敛着比划,“今天学了支新舞蹈,老师还夸我有天赋呢,回去我就跳给爸妈看。”
“那可好,姜总和夫人肯定很高兴。”
回家时,偌大的二层静悄悄,连灯都未开。夜风从走廊半敞的窗户内吹进,捱着寒意,耳边尽是接连不断的枝叶沙沙声,颇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
是今天公司忙,所以爸妈都没回来吗?
姜允珠很习惯地抱着书包往房里坐,摸着黑按到房间的按钮。
啪一声。
头顶水晶灯骤然亮起。
姜允珠走到桌前,依次掏出包里的作业。正要提笔时,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拉开抽屉。
本子堆叠整齐,没有半点翻动过的痕迹。
可她还是觉得不对,把抽屉全掏空了,脸色愈发难看。
不见了。
她放在这的存储卡不见了,齐川给的那张。
华戏舞台剧报名截止日期在即,她还没将存储卡的内容拷到电脑上,怎么办?
姜允珠手心冒冷汗,却很快镇定下来。
本来是想这周末弄的,平时没空。今早出门又出的急,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放在这个抽屉里。
再找找吧。
她想着,门却蓦地被叩响,秦叔在门口小心翼翼:“大小姐,姜总请您过去。”
姜允珠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秦叔走:“什么事?”
秦叔欲言又止,等到姜国平的门口,轻叩几声,才压低音量提醒:“姜总今天心情不好,您……少说点,多和您父亲说好话。”
里屋传来男人的声音:“请进。”
秦叔替她推开门。
房里明灯亮堂,实木桌后坐着的男人双手环胸,冷着脸紧盯电脑屏幕。
“爸爸?”
姜允珠走过去,记着秦叔的话,夸张地展现今天舞蹈课上学的动作:“我今天和老师学了新的舞蹈,你想看嘛?老师说我跳得超级好呢。”
“姜允珠。”姜国平打断她,声音和脸色都比平时沉得多。
他将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正对着她,嗓音如覆寒霜:“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谁给你拍的?”
黑暗过后,是少女明媚的笑颜。
那张脸她熟悉。往电脑的另侧看去,插着的卡她也熟悉。
她的脸,齐川的存储卡。
姜允珠的笑容陡然消失,挺直腰板,抿着唇难以置信道:“你乱翻我东西?”
“怎么和父亲说话的?没大没小!”
姜国平面色愈沉,先呵斥,才勉强压下性子解释:“你上次说书桌螺丝掉了,今天工匠来修,拆抽屉时掉出来的。”
“回答我的问题!”电脑的视频还在不停播放,他锐利的目光凛然投来,“什么时候?谁?”
“前几天拍的,就在学校礼堂里,是……”话语微顿,她迅速想出个理由,“学校搞活动用的。”
只字不提齐川的名字。
姜国平冷笑一声,耐心告罄,猛地拔出存储卡。
“华戏的舞台剧?姜允珠,我告诉你,想都别想,家里丢不起这个人。”
“你挺有本事的,小时候我丢了你和演艺有关的书,折了你的碟,你现在还能自己去拍舞台剧视频了。”
“好,好得很,姜允珠你好得很,还没长大翅膀就硬了。”
电脑的画面戛然而止。
弹出个白色的提示框,隔着距离,看得不太清。
姜允珠身体发冷,血液倒流往头脑冲:“爸,等等!那个存储卡不是我的……”
咔嚓一声。
他当着姜允珠的面将存储卡掰成两半,丢到角落里。
姜允珠握紧拳,即使有预感,但看见存储卡变成两半时,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嘴唇翕动,她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口,扬起下颌,倔强地望向父亲,一言不发。
泪珠顺着面颊溜进嘴里,是咸的,还有点难言的苦味。
“这件事到此为止。”
姜国平神情恢复平静,合上电脑,语调波澜不惊:“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
“秦叔,辛苦你了。”他冲门外,提高音量喊道。
等秦叔推门而入时,才转向姜允珠,淡声开口:“你今早嗓子疼是吧?正好请假在家休几天,好好复习,回学校直接参加期末考,不要影响了成绩。”
“爸!”
姜允珠猛地提高音量。这是要把她关家里的意思?
姜国平面色更沉。
“行了,大小姐,先回去睡觉吧。”
秦叔见状不对,赶紧推着她往门外走,压低音量:“有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您明天还要上学呢。”
“上什么学?”愤怒冲晕头脑,姜允珠一把甩开秦叔的手,“他都把我关家里了还需要上学?”
她冲到角落里,抓起碎片就冲回自己房里。
嗙!
嗙。
两声。
姜国平的房门,和她自己的房门都被用力摔上。
还伴着“咔”的声音,落了锁。
那盏水晶灯没再被打开。
姜允珠双手抱膝,掌心握着的碎片刺进肉里也不觉得痛。她将下颌放在膝盖上,放空脑袋。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父亲是为她好,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她要去体谅父亲的苦心。
还没换下的校服却还是湿了一大块。
脑袋混沌不堪,莫名的话语从胸腔腾跃出然后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兜里沉甸甸的,她摸了下,是母亲给她配的老人机,怕联系不上。
通讯录里,除了父母,除了各种老师,就只剩下了一个人的。
手里的存储卡还在反着破碎的亮光。
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她莫名其妙点了拨通键。
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了,风一吹,就是凉薄的寒意。
嘟嘟嘟。
电话拨了出去。
她混沌的脑袋才有片刻清醒,陡然意识到不对劲,想迅速切断,却已经来不及了。
“喂?”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传来少年喑哑的嗓音,带着惺忪睡意:“怎么了?”
姜允珠捂着唇,泪水决堤似的拼命往下流,却死死咬着唇不发出声音。
不能打给方硕,不算很熟。
不能打给闺蜜,她没有手机。
也不能和秦叔说,会告诉父亲。
并不是和他多熟,也并不是多想和他聊聊天。只是想要听见个人的声音,在黑夜里,像是零星一点的慰藉。
她长久的不回应终于让对面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大小姐?”
“姜允珠?”
喊她名字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焦灼,一次比一次紧张。
啜泣声终于抑制不住地从指缝流漏出。
她捂着唇,什么也没说,在被子里缩成球,一声接一声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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