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灰暗的天色，厚重的雨云一卷又一卷地层层积压在山边。孔思良背着背包，一边拎着衣服，一边挽着破旧的水盆，走到院前的空地中。她的身后是一栋五层的平房，外立面贴的马赛克砖在雨水和青苔的侵蚀下显得破旧。

孔思良站在室外并不觉得有风，沉闷的空气显得周边愈加寂静。这是一座半山腰的孤儿院。院长是虔诚的教徒，但十字架只悬挂在她满是老人斑的胸膛前。

她在离开前已和所有的姊妹作了告别，所以没有回头。孔思良往山下走去。前往大都会的班车即将抵达。

班车的玻璃和孤儿院的玻璃颜色都是青绿色的，推拉的轨道总是卡顿。

孔思良被沉闷的风吹得脸有些僵硬，于是双手捏着窗户的把手将它关上。一声尖锐的摩擦声之后，客车的引擎声音被掩住一半。车内的细小声响变得明显起来。

左边的阿伯用挑担两头一头绑了几个尿素袋，袋子上有开了几个口，鸡喙一抽一抽地啄着开口的毛边，另一头则是装满田头刚摘的新鲜蔬菜的竹篮。

车辆转转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开着。山路险峭，孔思良坐在窗边的座位，低头想要看清路的边界。即使司机稳当地把握着方向盘，但轮胎和绝境的相交总处在一个暧昧的极限中。

孔思良心中有一股浊气，让她心烦气躁。她从小观察力就很灵敏，但过于灵敏也经常使她的大脑过载。于是她开始观察起车厢里的人。

这是一辆老式的公交改装的客车。司机坐在最前面，前头的车厢和最后一排的座位都垫高了。前头的车厢除了司机和售票员的两个座位，用木头板子钉出了一个凉床。有几个阿姨阿婶背对着前窗，向着整个车厢的人忘我地唠嗑。

地胶是蓝底白点的，看上去像磨砂的马赛克。有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大大咧咧地踩在中间的过道上，皮鞋的主人翘着二郎腿，随着车厢的抖动，皮鞋也在空中晃悠。

过道的另一边，也是个穿着光鲜的中年男人，梳起背头，应该是用了啫喱水，发丝服帖地黏在一起，在阳光下反射着塑料般的光泽。孔思良吸吸鼻子，感觉闻到了空气中的那股塑料的花香味。

坐在孔思良右后方的男人，虽然不能直接看见他是什么样子的，却也不难想象。孔思良正要上车的时候，这个男人一个侧身插了先，直板板的、和他半个侧脸一样大的手机被他夹在脸和肩膀的中间，随着他在公文包和裤兜里翻找纸票的动作前后晃动，让人看了想要时刻准备伸手去接住那会掉下的手机。

“我和你说，她是不合适的。”男人嫌恶地“唉”了一声，批评起电话另一边的人，这后电话就没有听过，一边说着电话，一边发出富有感**彩的助声词，确保整个车厢的人都可以一同受他的教育和指导。

孔思良听得心烦，闭上眼睛，思维随着大巴的左□□斜和马达的震动一起离开了她长大的地方。

车流逐渐汇在一起，驶入城区的入口，大巴行驶也显然平稳起来。

城市的空气不像村镇里的。城市的空气更躁，味道浑浊，孔思良把卡顿的窗户玻璃拉上，可惜窗户年久失修，留下两厘米的缝隙关不上。汽车尾气的味道和风一起灌进车厢。

大巴在接驳站旁边停下，前后的门一起打开，孔思良不紧不慢地走向前门准备下车。

站在前门阶梯前的是一个穿着黑红竖条纹相间毛衫的男子，他显然和司机熟稔，向司机打招呼说道：“今天不是老王值班吗？”

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半边身子向着男子侧着打开，叹了一口气，说：“老王他妈在家摔了，我顶他的班。”“今天怎么不开车啦？要坐我们这个破车？”

“嗐！这不是有人来了，我的车也被一起叫走了。正好坐这个车也不耽误事。”毛衫男子左右手提着礼盒袋包装的茶叶和外地特产，斜着身子和孔思良擦肩而过。

怪脏的，城市的地面。在电视机里俯视城市，会被钢筋水泥高耸入云而震撼，实际站在城市的角落里，孔思良不适应地用右脚前脚掌碾了碾地面。

孔思良的手机是姐姐淘汰的旧款手机，但也还够用。姐姐说手机更新换代快，过时的手机她工作起来不方便，所以每两年都会往给院里的衣服里塞一部旧手机。

这些旧手机被不同即将十八岁的女孩子继承，其中就包括孔思良。

孔思良滑动着地图，查看前往善水街552号的路线。她在离开孤儿院的前一晚躲在厕所，随手搜了一下这附近的样子。

几年前姐姐回孤儿院看望她们的时候，就有说到她刚毕业出去，在善水街租了个房子。所以孔思良想着她也要住在那里，出于一种天然的联结，她想和姐姐住一样的地方。

这条街长得有些奇怪，四条车道，人行道也极为宽敞。两边的房屋都只有五层，甚至更矮小，灰扑扑的样子。临街的商铺要么看起来都颇有年头，挂着被晒得有些褪色的招牌，老板都在门口或大开门户喝茶闲聊，让人怀疑是否永远都是这样24小时开门，要么是整扇的玻璃双开门和落地窗，米黄色的LED大字招牌没有亮起，让人分不清是否在营业。

几间店铺之间夹着小小的一扇老式铁门，漆了深绿色，表面坑坑洼洼的，一些拐角处露出没被绿色涂抹到的锈斑。门上横贴着一张纸，写着“房东直租”和电话。

孔思良仰躺着，天花板是死白的，亮澄澄的白炽灯，墙壁也是死白的，踢脚线的瓷砖被不讲究地溅上腻子，还有身下紧绷的床垫，床垫还套着原装的塑料膜，躺久了有些闷热。

踩着蓝色拖鞋，叼着有折痕香烟的房东已经离开有一会了。房间里确实很安静，孔思良这时连窗外宽敞车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轰鸣声也听不见。

她的心不断地下坠、下坠，直到停留到一个紧绷的、温暖的地方。她来到这样的地方，会有这样的见识，孔思良想。

外面开始下雨了，打在窗玻璃上流下，有潺潺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