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客车缓缓停下,徐暮从短暂的休憩中醒来,他揉了揉太阳穴,等着其他乘客下车。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暮才开始起身从车上下来。
入眼的是熟悉的小超市,门上的“超市”两个字已经掉漆,相比起去年看起来更加老旧了。
“徐暮?”
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徐暮转身看向身后。
皮肤黝黑的一个青年男性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道:“还真的是你,刚刚在车上我还一直在怀疑,不敢跟你打招呼来着。”
徐暮看着他有些熟悉的脸,疑惑出声道:“杨盖?”
杨盖激动道:“是我,是不是差点没认出来,哈哈哈哈。”
徐暮点点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杨盖走到他身边,两个人并排走出破旧的站点,走向村口那边。
杨盖一边提着东西,一边转头看了徐暮一眼后,有些感慨说道:“好几年没见着你了,刚刚我也差点没认出来,你变化还是蛮大的。”
徐暮习惯性地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身后的人影后,他才有些安心的回过头来接话道:“嗯,你也是。”
虽然是一个村的,但是因为杨盖是上了高中后被父母托付给了老家的奶奶照顾,所以徐暮也是上了高中之后才认识的他,高中的前两年,徐暮常常和对方一起同程去市里上学,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杨盖没想到徐暮这么冷淡,他有些尴尬地道:“你话变得少了好多,你以前可闹腾来着。”
徐暮点点头,感受到了杨盖的尴尬,他有些不自然地接道:“你也变了很多。”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冷淡,又有些生硬地挑起话题继续道:“头发都染回来了。”
杨盖笑道:“是啊,以前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很爱染黄毛,现在想起那时候,感觉明明还跟昨天似的,现在却再也欣赏不来自己那时候的样子了。”
杨盖高中时,因为成绩一般,就选了当体育生,所以每天都在太阳下晒,人晒得黑了不少。他偏偏还爱染着一头黄毛,整个人显得更黑了,徐暮那时候还开玩笑说,杨盖跟那街头的小混混差不多,越黑越显得一脸凶相。
徐暮想起往事,却觉得恍如隔世,他沉默的点点头,看着回村路上遇到的人,感受到那些人好奇探究的眼光,他回避着那些目光下意识的想往身后看,余光却看到了走上前来的身影。
额上的细碎的头发有些遮眼,徐暮垂眸安静地走着,看到余光中的身影后,他低落的情绪才有些平静下来。
“对了,你现在在哪里读大学?”
气氛有些尴尬,杨盖主动向他问道。
徐暮顿了顿尴尬道:“我辍学后就没再读书了。”
杨盖才反应过来,他按着自己的生活思维问了出来,把徐暮家出事的事情给忘了,他尴尬道歉道:“抱歉,我忘了。”
徐暮:“没事。”
杨盖知道事情的时候也很晚,直到徐暮辍学后,他才知道徐暮家发生了变故,也有些愧疚自己那段时间没察觉到朋友的心情,还约着他一起去玩。
徐暮知道杨盖的性格,他主动安慰对方道:“别担心,我那时候出去找到了工作,现在也过得很好。”
杨盖这才点点头道:“那很好。”
老家的位置接近村口,到徐暮家附近时,杨盖问:“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徐暮:“明早就走。”
杨盖无奈道:“那好吧,还想着你待久一点的话,咱们还可以出去聚一聚呢……”
徐暮:“会有机会的。”
打开院子的大门,入眼就是一院的杂草,草已经长得有半人高,院墙上的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墙,几条裂缝顺着墙角往上,墙体斑驳不堪,如同这个同样四分五裂的家庭。
徐暮带着徐前走了进去,环视破旧的院子,表情似乎有些挣扎很快又被掩藏在冷漠的情绪之下,他打开了房子的门。
老家是一个简单的两层小平房,屋里因为常年没有人居住,家具上都落了不少灰。
除了在客厅的桌上稍微能看出点几月前徐斌平住过的痕迹,整个房子里毫无人气。
徐暮将背包里的东西放下,起来把客厅简单的收拾了一下。
他把垃圾收拾好准备拿去厨房的灶台里烧时,在灶台旁边的角落里看到了已经腐烂发臭的垃圾,还有许多烟头混在垃圾堆里,乱七八糟的啤酒瓶摆了一地。
徐暮突然道:“我就知道……呵……”
他蹲下将自己手上的东西塞进灶台下的积灰处点燃,看着窜动的火苗逐渐变大,鼻子里还能闻见旁边徐斌平留下的腐烂垃圾传来的恶臭,他低头用火钳戳了戳火苗。
火光映在徐暮脸上,他突然苦笑起来,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笑声持续了几秒,渐渐转为了低声的哽咽,视线里的火苗越来越模糊,眼眶盛不住越来越多的水光,泪顺着徐暮的眼角流了出来,他将额头抵在手臂上,像是想将自己的脆弱隐藏起来。
徐前站在徐暮身后安静的陪着他,看着他哭得明明已经颤抖的身体,却还是接近无声的哽咽。
徐前微微弯下腰,用手虚虚的放在徐暮的肩膀上方,在即将碰到时又收回了手指。
徐暮的痛苦总是无声的,他隐藏着那些伤疤,用情绪上的沉默来伪装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稳定而强大,但崩溃往往来得突然,一旦爆发,就将他的脆弱都暴露无遗。
这场崩溃大约持续了十分钟,灶台下的火苗慢慢变小,最后残余一点火星,徐暮抬起头,眼中泪光已经消失,血丝明显,他将手里的火钳放下,静默片刻后回头看向一直站在身后的徐前。
他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嘲笑,更没有不解和疑惑,只是那样平静的看着他,仿佛刚刚他那样情绪崩溃的样子只是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徐前朝他伸手:“腿麻吗?”
徐暮点点头,抬手拉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脚还是麻的,眼眶依旧酸涩发红,徐暮的情绪却平静了不少,麻劲过后,他利索地将腐烂的垃圾和啤酒瓶清理干净。
时间还算早,还没到中午,徐暮回到客厅的柜子下拿了一些香烛和剪纸放在桌上,徐前看着那些东西,对他道:“还有时间,午饭吃什么?”
徐暮抬头看他:“嗯?你不是不吃东西的吗?”
徐前:“你不吃午饭了吗?”
徐暮:“……你想吃?”
徐前点点头:“嗯。”
徐暮放下手里的香烛剪纸,走向了厨房,从储物柜里翻找出了几捆面条,他看了一下日期,还没有过期,大约是徐斌平之前回来时买了放的。
他又去查看了一下家里的电路,大致没有什么问题后才开始准备洗锅煮面。
午饭就用了两碗素面解决,也没什么调料,徐暮看到徐前真的吃下面后,他感到有些惊奇,原来他是能吃东西的。
徐暮想问徐前,你明明不吃也可以,可是为什么今天要吃呢……
他心里有答案。
过了中午,徐暮和徐前来到了老家背后的山下,李树玲去世后,徐暮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埋在了这里。
位置有些偏僻,得绕过那一片田地往山右侧走。小路常年走的人少,路上的草有些杂乱,徐暮带着镰刀,一面走一面将路边上长出来挡路的枝条给砍断。
这一片的墓很多,徐暮当初带着骨灰回来时,特意找了村里的老人拿主意选择了这个地方。
到了李树玲的墓碑前,把杂草清理干净后,徐暮把带着的香烛剪纸拿了出来。
按照流程弄完后,徐暮跪在墓前静静地等着香灰燃尽。
徐暮工作后的第一次归家,以与母亲的争吵而结束,两人不欢而散,徐暮第二天晚上就离开了。
那时徐斌平已经失踪许久,李树玲被人骗了钱。
一开始时,家里的积蓄还是能够维持生活开销,徐暮也还没有辍学,他会在周末时去打零工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费,以此来减轻母亲的负担。
直到被姑姑打来电话,告知他家里被骗了一万五。
那天不是周末,徐暮在傍晚接到姑姑的电话后连忙和班主任请了假回家,到家时很晚,他看见姑姑姑父从自己家出来,脸上带着怜悯的神情看着急急赶回来的他说:“好好劝劝你妈,她也不容易。”
回到家里,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徐暮的原本路上积攒的那一腔怒火在看见母亲疲惫佝偻的身形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只剩下心酸和心疼。
“妈……”
徐暮叫了她一声,李树玲应声抬头,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小暮回来了,还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做。”
说着匆匆起身往厨房走,徐暮连忙拉住她,道:“您也没吃吧,我去做。”
饭桌上,徐暮向母亲问:“今天姑姑打电话给我,说您被骗了一万五,是真的吗?”
李树玲放下手中的碗筷,低头小声道:“是真的。”
徐暮:“为什么会被骗?”
李树玲:“有个人打电话给我,说知道你爸在哪,但是你爸他现在身上没有钱,让我把银行卡寄过去,把密码写在一张纸条上一起寄过去,你爸得拿到钱才能回来。”
“然后呢?”
“我上一周寄出去的,后来等了三天,再打电话给那个人,电话就打不通了。”
徐暮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因为害怕和愧疚而疲惫的面容,看起来既无助又痛苦,像是一个无助迷茫的孩子。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几句荒谬又毫无根据的话?
徐暮想,太可笑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
可是他笑不出来,对着无助的母亲也教训不出口。
徐暮:“我要报警。”
李树玲猛然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写着拒绝。
徐暮站起来,去找自己书包里的手机,还没拿到书包就被猛然冲过来的李树玲给拿走。
徐暮看着她,坚定说道:“妈,给我,我要报警。”
李树玲看着他,哀求道:“我们不报警,行吗?”
“妈!”
徐暮声音带着怒气:“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不报警我们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钱没了!凭我们,谁去给我们追回,你还想着我爸真的能回来嘛!”
李树玲拉着他的手哀求道:“别报警好吗,妈求你了……”
徐暮看着她,强硬地伸手把母亲怀里护着的包拿了过来,将手机拿了出来,拨号界面刚打出一个“1”,手机就被抢了过去,“砰”的一声在地上响起。
手机屏幕被砸得四分五裂,砸的人太过用力,手机直接被砸得黑了屏。
徐暮捡起手机,尝试打开却还是不行后,他对着李树玲道:“妈,拿你的手机给我。”
李树玲摇头:“不,我不会让你报警的!”
徐暮:“给我!”
李树玲佝偻着身子看着他依旧摇头。
看见她的态度,徐暮转身就要出去,李树玲像是察觉到他的意图一般跟着跑了出来,连忙拉住徐暮问:“你要去哪?”
徐暮被她拉着,却没回头看她,冷硬说:“我去找姑姑拿电话,姑姑不行就找别人,只要能报警。”
说完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力道,甩开了愣住的李树玲,往外面走去。
还没走出院子,徐暮听见了身后母亲的呼唤:“小暮,妈求你了……”
随后他听见了“嘭”的一声,明明并不是很响,他的神经却在这一刻敏感起来,听出了是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他往外走的身影顿住。
徐暮转身,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母亲。
李树玲跪在地上,头也磕在地上,嘴里哀求道:“别报警好吗,你报警了,妈真的会去死的,求你了,小暮,求你了……”
徐暮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哀求的母亲,一时间,心酸痛楚如巨浪般涌来,他红着眼眶走回去,跪到了母亲身旁。
几秒后,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徐暮闭上眼睛道:“好,我不报警了。”
从那以后,徐暮再也没提过报警的事,他选择了辍学,没有告诉李树玲。
家里的开销其实并不大,徐暮完全可以选择一边读书一边打工,但要钱的人找上了家门,徐斌平欠下的债,要由他来还。
欠钱的事,徐暮同样没和李树玲说,他自己偷偷回学校办了退学,每周骗李树玲说自己在学校忙学习不能回家。
第一份工作他不知道去哪找,就先找了一家餐厅做服务员。
这样持续到了第二周,李树玲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在她的询问下,徐暮没有隐瞒,他将自己辍学打工的事告诉了她。
徐暮当时在母亲的哭声中却显得平静,他依旧选择隐瞒徐斌平欠下的债,只告诉了她自己辍学的事。
他想,不就是十几万的债吗,我还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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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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