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寂道出这句话的时候,所谓的帝王,也有一刹的后颈发凉…他有预感…这个儿子,可能是带来救赎的良药也可能会是淬着毒的刀 。
明昭帝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宫人手忙脚乱地上前伺候,拍背的拍背,递帕的递帕,殿内一时有些慌乱。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与寒意,被身体的痛苦暂时掩盖了过去。
皇帝挥开宫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秦寂,喘息着,声音嘶哑:“债?朕是天子!朕……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你……你既是朕的血脉,生来异象,朕…不得不除…” 求生的**终究压倒了一瞬间的惊惧,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试探。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救他性命的人,而非一个来讨债的债主。
秦寂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虚弱、被病痛和权欲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帝王。那股让人厌烦作呕的感觉在他胸腔里翻滚,还真是可笑啊。忽的想起养父秦先生多年来的言传身教,那种悲悯苍生、体恤病苦的医者之心,像一道温和的屏障,稍稍缓冲了这种不适感。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再那般咄咄逼人,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你的病,生在肌理,亦在神思。惊惧交加,忧思过甚,油尽灯枯。金石猛药,不过加速其衰。”
这番话,其实与几位最高明的老太医私下所言隐隐吻合,只是无人敢像他这般直言不讳。殿内的御医们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
明昭帝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颓然:“……都退下。”
“陛下!” 总管太监和禁军将领同时出声,担忧地看向秦寂。
“退下!” 明昭帝提高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咳嗽,“在殿外候着!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他此刻只想弄清,这个儿子,到底能不能救他的命,至于其他,都可以暂时搁置。
众人不敢违逆,依次躬身退出了寝殿,沉重的殿门被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一卧一立,中间隔着十六年的光阴与生死。
空气凝滞,只有明昭帝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宫灯里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明昭帝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别扭温和声说道:“你……这些年在宫外,是如何……” 他想问“如何存活”,又觉得不妥,顿住了。
秦寂的目光掠过龙榻旁小几上堆放的奏折和药碗,淡淡道:“乱葬岗未死,得一游方郎中收养,学了些医术,苟全性命至今。” 他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十六年难以想象的艰辛。
明昭帝闻言不知有何感想,游方郎中……乱葬岗……这些词汇与他皇子应有的尊贵人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想起当年那个被裹在明黄襁褓里,冰冷无声的小小婴孩,一丝模糊的、属于父亲的情感似乎挣扎着想要冒头,但很快又被更强烈的自我欲和帝王心术压了下去。
“你……恨朕?” 明昭帝的声音干涩。
秦寂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他,那双重瞳幽深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逼人,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我该恨吗?我不该恨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陛下当年捂死的,只是一个眉心有痣、眼生重瞳的婴儿。他或许怪异,但并未知秉性到底如何陛下当时,心中可曾有过一丝犹豫?”
明昭帝被问得哑口无言,因病痛而显得苍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犹豫?或许有那么一刹那,但很快就被“大凶之兆”、“国之妖孽”的恐惧和帝王绝不能心慈手软的信念所淹没。此刻被当面问起,他竟无法坦然回答。
看着他躲闪的眼神,秦寂心中那恨意,奇异地沉淀下去几分。他忽然有些明白养父常说的“众生皆苦”是何意。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同样被恐惧、猜疑、权欲所囚禁,直至今日病入膏肓,依旧不得解脱。他的残忍,源于他的懦弱与自私。
“罢了……” 明昭帝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力气,瘫软在龙榻之上,“过去之事,多说无益。你……既通医术,朕如今这般……可还有救?”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秦寂静默片刻,走上前几步。他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龙榻五步远处停下。这个距离依然让明昭帝有些紧张,但看到他并无其他动作,稍稍放松。
秦寂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气色、眼神、呼吸的节奏,空气中弥漫的病气在他眼中仿佛有了具体的形态和颜色。他并未诊脉,却已然了然于胸。
“生机如灯油将竭,强续无益,反受其苦。” 秦寂的声音平和了下来,仿佛只是一个医者在客观陈述病情,“若能放下执念,静心休养,或可延一年半载之数。若再劳心劳力,沉湎于金石丹药,则……不过旬月。”
这话说得极其坦白,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但却奇异地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明昭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里面没有幸灾乐祸,没有畏惧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诚实。
希望的泡沫彻底破裂,明昭帝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得一片死灰。他喃喃道:“只有……这么些日子了么?” 他跟大多帝王一样一生追求长生永寿,掌控一切,最终却连多活几日都成了奢望。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席卷了他,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声音低微几乎不可闻:“朕……知道了。你也……退下吧”
他没有立刻处置秦寂,因为他在赌,既然秦寂能看出门道来…或许!或许能给他续命呢?也或者是那一丝微弱的血缘牵绊和愧疚感…
秦寂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就走…。
当他推开殿门,外面等候的众人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探究、警惕和无数疑问。秦寂没有看任何人,径直在太监的引领下,走向无声的道路。
太监将他重新送到一开始的殿内,便退了下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夜色渐深,星辰黯淡。心中莫名有种失落感,然后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复杂。复仇似乎失去了某种急迫的意义,那个男人已经在他自己的地狱里备受煎熬。
他想起了养父秦先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他想起了那些需要他医治的村民。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草药的清香。
宫墙之内,是无尽的纷争与腐朽;宫墙之外,是广阔的人间与牵挂。
他缓缓闭上眼睛。债,或许并非只有血偿一种方式。
活下去…让他时时刻刻梦中惊醒,活在对生的渴望中…对死的畏惧下!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悠长而寂寥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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