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黄色的泥土、布满喷漆的肮脏墙壁、似乎望不见尽头的废弃小道,连天空也只剩永恒的阴霾,一切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目送时间匆匆奔向未来。
偶尔有过路客的鞋底裹挟走几颗沙砾,却对它们细微而密集的震颤视若无睹。
今日的客人过于年轻,背着琴盒走在干净又漂亮的色彩里,衬衫的翻领下用黑色领绳紧紧绑了只珐琅彩凤尾蝶。
他的身后是一个吞云吐雾的女人,面容模糊不清,嘴唇上若隐若现的火星像廉价的花朵被碾碎后流淌的汁液。
老旧脱落的墙皮露出红砖,一只手轻轻抹过早已看不清内容的涂鸦。
褪色的、浓重的、极具感染力的宣传画,曾经承载过无数反抗的枪声。
“…为了圣阿兰。”
男孩漠然地抽回手,那几近叹息的声音犹如弹珠被踩在前进的鞋跟下。
角落里裸露的铜丝与他的眼睛同样是翡翠街生锈的血管。
女人好像没听见这声呢喃,浑浊的眼珠上下一转,指尖抖落烟灰,不耐烦的话犹如虱子爬上手臂,“走这么快是嫌弃你妈?”
“我不想闻烟味,以及报到时间快到了。”
他望向不远处已经露出一角的建筑,鼻尖嗅到一丝辛辣的、令人作呕的烟草味。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单词,她偏偏要像被挑破的气球一样大声发泄不满,“烟味怎么了?有点烟味怎么了?你是比我和你爸聪明,还不是要用这笔赔偿款才上得起学?”
讥讽似穿堂风撞在琴盒上,响亮的声音被街道压进土地,男孩毫无感情的陈述盖过风声,“我以为你会用这笔钱搬出翡翠街,或者全部挥霍在牌局上。”
她再次猛吸一口劣质香烟,吐出浑浊的压力,颇为自得地说,“哼,那多浪费,你这么聪明考出个名堂来不就能搬出这破地方了?”
“你爸没走前就希望你能读书,读得跟他一个死样子才好!”
烟圈沸腾着伸向他的后背,仅仅差一点就沾染熨烫整齐的衬衫。
但无形的情绪紧抓衣襟前的蝴蝶,让坚硬的、没有生命的装饰品首次品尝到咒骂的尖酸。
“再说他们不都叫你天才吗?考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随便你和谁混口饭吃,别来烦我。”
女人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将目光投向完全被琴盒裹住的孩子,直接忽略短暂的沉默问道,“这身衣服是茉莉给你买的?看着不像她的品味。”
“是茉莉阿姨挑的,珐琅彩不是多昂贵的饰品,您想要我也不会给。”
一根微小如麦芒的刺轻轻扎进对话里,在孔洞密集的亲缘上留下崭新的凹痕。
她随手撇掉烟蒂,用艳俗的玫红漆皮鞋狠狠碾灭,盯着混杂烟灰的土骂道,“真是记仇的小白眼狼,一条镀银的破头绳也能当个宝贝。”
他下意识去摸发绳凹凸不平的表面,黑发和红绳共同掩盖了珍贵的银制小锁。
那微凉的触感黏着指腹,好似猫咪尖尖的耳朵蹭过心口,情绪不由自主地泛起涟漪。
男孩收敛外露的情感,加快步伐,口吻平静地回答,“您有空指责我不如早点回去,这附近没有人,快到学校了。”
两片影子的距离逐渐拉远,空气中渐渐不再有烟草味,像云雾般散开的话语依然精准地缠上耳垂。
“到学校别给我惹事,我不会来处理的。”
随着飘忽的思绪,她似乎也像她带来的不快一样消失了,宛如掺杂烟灰的尘土轻吹即散。
他没有回头,低垂着眼睛扯了下肩带,仿佛梦醒过后身体本能不适地呢喃,“………琴盒有点重,应该没人动过里面的东西吧?”
越靠近目的地,周围的人越多,因为格外特别的外表,所以有许多无所事事的视线聚集到男孩身边。
校门口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碍于身上的累赘,他找了棵树放下琴盒暂时等待。
男孩踩着脚下湿润的土壤,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块棱形透明的晶体,然后放在右眼前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金色的眼瞳寻觅阳光,另一道像阳光一样温暖、鲜活,如有实质的视线不请自来。
“维克托?你在看什么?”
绿衣裳的女人搭上高个子男孩的肩,从他怔愣的表情中敏锐地察觉了儿子此刻萌发的心思。
维克托眨眨眼,低下头,稍显尴尬地对母亲说,“呃,妈妈,那边有个黑头发的女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我只是觉得这不太安全。”
“在哪里?”
一双与年轻人如出一辙的蓝眼睛踮起脚向人群望去,绿影稀疏的背景下,色彩最浓重的黑色尤其惹人注目。
轮廓纤细、线条柔和,像他身旁静静等待奏响的大提琴琴盒一样美丽。
不算特别近的距离模糊五官,单凭气质和简单的衣着就令人印象深刻。
她兴致盎然地笑着附和:“是很漂亮啊,要不要过去跟人家交个朋友?说不定还是你的同班同学呢!”
“好,那我一会儿回来收拾东西!”
少年用力点头,像目标明确的导盲犬一样兴高采烈地拨开人群,带领无法平静的心脏飞跑过去。
透过液体的自然光折射出多变的色彩,时间的规律正在其中如流沙般缓慢摇摆。
夏季的燥热并未因太阳的缺席而减退半分,树荫当然也起不到什么避暑的作用。
“现在是七点半,还有半小时才能进。”
确认完时间,他将晶体妥善放好,靠在斜倚树干的琴盒上翻找便携手提袋。
“长宵——!”
嘈杂的环境音中,有熟悉的声音穿过层层人墙,裹挟着怒气冲到面前。
“贝诺德?”
他讶然地抬眼,恰巧和横冲直撞的家伙对视上,身体已经先一步朝向树下迈步。
短发的少年气喘吁吁,背着一只手,三两步踩上泥土地,发丝像凌乱的马齿苋根茎,累得直对他抱怨,“这人真够多的,总算找到你了。”
长宵皱眉伸出手做出搀扶的架势,直截了当地问,“有急事吗?我记得你今天有电工培训,九点上课,现在还来得及吗?”
贝诺德挥开面前的手,满脸忿忿不平地瞪着他解释道,“我妈听说你们学校要拍入学照,大早上让我跑着给你送一束茉莉,这么远的距离她是真想折腾死我。”
视线下移,一只栩栩如生的蓝凤尾蝶挂在花瓣一样柔软的领绳上,珐琅彩独特的质感与棉质衬衫交相辉映。
流畅的碎晶划过眼睑,心里的闷热顿时被色彩冲击带走大半。
他迟疑片刻,仔细打量朋友陌生的装扮,“这是蝴蝶?你妈送给你的?”
看这急躁的家伙还有心思闲聊,作为朋友的男孩也不再追问,转而回答道,“嗯,衣服也是,你不急可以歇一会,我带了水。”
“让我看看。”
红发少年说着就要上手摸,不出意外地被爱干净的好朋友躲开。
长宵后退半步,嫌弃地抿唇,拒绝的声音里饱含威胁,“这衣服我熨了半小时,敢给我弄皱我回去就挨个给你裤子烫洞。”
“啧,你妈这么关心你,也没看她把你从我家接走。”
贝诺德话音未落就发觉说错了话,莫名的尴尬在刻意避开对视的沉默里蔓延。
可他们明白自尊是多么难以跨越的鸿沟,许多人宁愿多承担一份自责也不想收回富有歧义的关心。
他轻轻扇动羽睫,像蝴蝶吹散萦绕的瘴气,转头从包里拿出黑色的保温杯递给朋友,脸上难辨情绪,“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寄人篱下,所以要喝水吗?你流了很多汗。”
话题转变得格外自然,仿佛两人都熟悉了对话的节奏,随随便便就抛开刚才窘迫的记忆。
男孩拿出藏在背后的手,面颊热得滚烫,用一束被蓝丝带扎紧的茉莉交换水杯,“喝,这花你拿着,很贵的,我妈特意叮嘱我保护好它。”
长宵握住它细嫩的翠茎,捧在鼻尖前认真嗅闻,夏天细润无声的芬芳沁入心脾,一小簇鹅黄宛若亮晶晶的眼睛。
“嗯,替我谢谢茉莉阿姨,这是非常有纪念价值的礼物,我会把它做成书签保存起来。”
贝诺德耸耸肩,扭开瓶盖,先是警惕地看了眼内部的液体,“这个无所谓,你多到她店里打工几天也抵得上这束花的钱,谁都想沾沾天才的光不是吗?”
浓稠的暗褐色液体彻底暴露于视线内,半固体一样流动的咖啡气味刺鼻,这小小的把戏完全被经验积累戳破。
脾气暴躁的孩子气得压着眉,挥舞水杯大声恐吓:“我去!你又往杯子里装咖啡!再整我信不信我拿这个泼你!”
他抬手用食指点点脑袋,面带微笑地歪头,脸颊浮现两朵小茉莉花似得酒窝,语气极为从容地解释,“你这不是没上当吗?咖啡有助于提神,我是好心帮你醒醒脑子。”
“你才脑子有泡!”
经典日耳曼面孔的朋友几乎跳起来反驳,谁也没注意有人逐渐接近。
直到鲁莽而热烈的影子率先插进两人中间,打破这和谐的气氛。
“你、你好同学,我叫维克托?查图斯,请问你们也是来报到的吗?”
相熟的人同时扭头望向声源,互相往彼此的方向挪动一步。
高个子目测至少有一米七,浓密的卷发像慕斯蛋糕的奶油拉花,笑得特别缺心眼,没心没肺的样子将大部分面部缺陷抹平,反倒让雀斑成为优点。
“你朋友?”贝诺德斜眼问他。
“我还有你不认识的朋友?”
长宵同样侧目瞧他,余光瞥着陌生人不算出众的脸,随即开口询问,“你好,请问有事吗?”
少年挠挠晕乎乎的脑袋,似乎还在回味那个微笑,一时没分清黑发女孩的真正性别,“啊,没事没事,我也是来报到的,想问问你在哪个班。”
“你刚刚没说自己是来报到的吧?这家伙有点太自来熟了。”
他的声音毫无遮掩,完全不避讳吐槽对象本人,正好转移了维克托的注意力。
不再将目光全部集中在那张脸上,维克托总算发现不知姓名的同学是男性,虽然整体轮廓偏柔和,但那双敏锐的、拒人千里的瑞凤眼显然能准确表达真相。
幸好刚才脑子被迷成浆糊,说话没逻辑,不然现在该有多尴尬啊。
少年忙后撤半步,举起右手以表歉意,“我在一年三班,不好意思打扰了,只是看这位同学一个人过来,有点担心。”
“谢谢关心,我也在一年三班。”长宵微微颔首,自然而然地做出自我介绍,“我是长宵,你也可以叫我桑阳。”
“啊?这么巧吗?”
维克托睁圆蓝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万中挑一的巧合。
人群中惊鸿一瞥的黑发女孩,尽管性别错了,能在一个班也实在太凑巧了。
他环视周围再度增加的人,毫无情调地回答,“一个班大约有60人,按这里的人数来看,遇到同班的概率不算小。”
“不过,我听六年级的几个学姐说,这届新生是往年的一半,尤其是我们所在的一年三班,只安排了六个人。”
趁聊天的功夫,贝诺德到提琴盒旁边的包里翻出真正的水猛灌。
“啊?这种情况不应该是均分吗?怎么能一个班就六个学生?”
身为六个幸运儿之一的维克托震惊发问。
长宵向身侧摊开掌心,握着花束的手臂自然向胸前靠拢,姿态轻盈地回答,“听说是核心区有不得了的人物来上学,尽可能离这种人远点,无论是何种原因对我们都不会有利。”
“好的!全听你的!”
少年不暇思索的肯定很难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明白,但这份信任显然更值得被讨论。
面对他没心没肺的笑,黑头发的男孩目光迟疑,手指抚摸花瓣,像抱着一只戴花环的黑猫,茉莉悠长的甜香勾绕树影。
“你为什么轻易相信我?明明我们才认识不到五分钟。”
维克托努力嗅着花香,面露难色,仿佛经过冥思苦想后得出结论,“嗯……因为我觉得你比我聪明,听聪明人的准没错,反正我更想和你交朋友,谁管到底是怎么排的班啊!”
“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像是会缺少朋友的人。”
没等本人回答,消失半天的贝诺德一把揽过朋友的肩,完全不顾对方嫌弃的表情,嚣张地咧开嘴露出虎牙,放荡不羁的红发与打理得当的长发勾连。
两张年轻的面孔亲密相依,汗水交融,像同一个小碗里的巧克力混荔枝口味的冰淇淋球。
“真遗憾,他只有我一个朋友,我们唯一的共同好友就是彼此。”
他搭在朋友肩膀的左手竖起两根手指,仿佛正面对相机的旅行团,向世界炫耀此刻美妙的风景,“来比个耶吧朋友。”
“滚蛋,没事就赶紧走。”
长宵毫不留情地踹开他,掏出纸巾擦干脸颊粘腻的水渍,确认衣服没被弄脏才放下心。
穿黑背心的男孩拍拍牛仔裤腿的泥印子,扭头朝他比了个友好手势,“死洁癖,我把你另一瓶水也带走了。”
他回以同样的礼仪,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不客气,拿着多洗两遍澡,你都馊了,别那么舍不得用水。”
“我早上刚洗过一遍!”
贝诺德骂骂咧咧地提着水跑了,身影没入人群就消失不见。
一个孩子跑远,另一个斑鸠似得浅栗色脑袋钻了出来。
圆脑袋、黑框圆眼镜、背带短裤、衣领下系着黑白波点色领带,整套密不透风的装扮将男孩腼腆的笑锁得严严实实。
“你们好,我在那边听到桑阳哥的名字,原来真的是你。”
这片不安宁的树荫再次迎来一个小客人。
长宵听见声音才将他从记忆中找出,虽然长相平平,特征不明显,至少经常见面还算熟悉。
看黑发少年平静中透出疑惑的面孔,矮个子指着自己问,“你不会又忘记我是谁了吧?”
“约翰,我只是有点脸盲不是瞎。”
他轻轻点头当作问候,花束伸向一旁傻愣的高个子介绍道,“这是维克托?查图斯,我们在一年三班,你在哪个班?”
维克托热情地对约翰挥手打招呼:“你好你好,你是他的朋友吗?”
约翰曲指扶了下眼镜框,站姿乖巧,语气带着几分羞赧说,“朋友?呃,我不算吧,可能最多算半个辅导对象?”
男孩像刚听到前一句提问,无神的眼睛顿时亮得放光,忍不住朝熟人走过去,“我,我也是一年三班,真是太巧了!那桑阳哥以后给我辅导作业是不是就不用收钱了?”
长宵直视他万分期待的眼睛,表情漫不经心地说,“私人时间不授课,与其花钱请我讲课,不如买点核桃给你的脑子催熟,万一能长出来呢?”
“可是核桃比你的课还贵嘛,我要是买得起也不至于只有一米五五。”
矮个子委屈地垂下头,身高还比面前的漂亮孩子高一点点。
他无语凝噎,没想到约翰紧接着又指向了靠着树的琴盒问,“这是大提琴吗?没想到桑阳哥上学还带着琴啊。”
“为什么上学要带琴?不沉吗?”
维克托摸着下巴认真询问。
“这是我的行李箱,很方便,里面是寄宿需要的生活用品,不算沉。”
长宵简单解释了一遍,站在拢起的树根上望向校门口,几个黑衣服的保安正在维持现场秩序,进入的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
“快开门了,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被这么一提醒,维克托猛地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老妈车里等着自己。
“坏了!我的东西!那我先走了等会儿校门口见!”
冒冒失失的家伙一面告别一面跑走,金发像热腾腾的泡芙般松软,笑容还是那么缺心眼。
约翰盯着他出神的金瞳,试探性地戳戳拿着花的袖口问,“桑阳哥?你看着他的眼神好专注,在想什么?”
他收回目光,把花束小心地卡在胸前的口袋里,扯过琴盒的绑带背上,顺嘴回答,“想他腿毛比脑子长,果然没心没肺的代价是缺心眼。”
男孩同时想起他飘逸的腿毛,差点忍不住笑,开始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呃……短裤是遮不住腿,不过学校校服一年四季都是长裤,你觉得校服怎么样?”
长宵轻飘飘地说:“史莱姆绿,谁穿谁像蹲过三年水牢的王八。”
“……我们是一套校服穿六年,那岂不是……”
约翰闭了嘴,不敢再乱说话,安静地等待这煎熬的几分钟过去。
人群喧嚷,枝丫轻唱,唯独这一小片树荫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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