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很多年前,这座城市罕见地拥有一个多雨的夏天,那时俞峤十岁。
晚上,老宅的管家通常会在七点半为赵秋瑛打开电视,充当赵秋瑛看书时候的背景音,而他在晚饭后有半个小时的自主支配时间,在俞礼明回来前,他能够看完一整场天气预报。
其实小时候的俞峤和俞珩宇关系并不亲近,俞珩宇从小闹腾,和寡言少语的俞峤玩不到一起,当然也静不下心来看枯燥的天气预报,吃完饭就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今年6到8月,截至今天为止,首都南郊观象台观测降雨日数为42天,累计降雨量812.3毫米,是常年同期雨量的两倍左右,据预测,本周将会持续降雨,且风力较大,市民出行应多加小心,逗留室内时关好门窗,做好防风防雨工作。”
熟悉的电视台,熟悉的天气播报员,熟悉的语调和口癖。
天气预报结束后,俞峤打算回书房完成俞礼明交给他的每天一起的商业案例分析,赵秋瑛叫住他说不急,“你爸和小叔到临市开会,一时半会没这么快回来,你多玩会儿。”
俞峤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但他还是留在赵秋瑛身边陪她说话。
那时赵秋瑛还没有生病,身体健朗,头发也是黑的,她坐在红木摇椅上,膝头摊着本书,“最近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俞峤低着头思考了很久,仰起头看着赵秋瑛说了件竞赛班的老师讲错题的趣事,赵秋瑛当然不是想听这些,“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没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这次俞峤思考得更久了,最后来了一句,“没有。”
如果是旁人听了或许会觉得是没有有趣的事,可赵秋瑛知道他的意思,摸摸他的头,“不爱交朋友可不好,人都是需要朋友的。”
“需要很多时间。”俞峤口吻像个大人,说出来的话一板一眼。
“你才多大,有的最多就是时间了。”赵秋瑛说,“上个月你们年级去新加坡研学,你是不是没有一起去?”
“之前去过了。”俞峤解释。
赵秋瑛像是不太高兴,片刻后,她喃喃自语,“你爸将你逼得太紧了,等他回来我得说说他。”
俞峤没再说话。
可是那晚俞礼明和俞成谦都没有回来,后半夜家里电话铃响,起初是阿姨拿起话筒轻声细语地问是哪位,很快变成了慌乱的呼喊声。
先下楼的是何歆华,她接过话筒,听完后先是双眼失焦的茫然,只花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急切地询问在哪家医院,伤势如何。
整个老宅的灯都亮了起来,所有人惊惶不定,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而俞峤站在二楼的书房门口,看着平日最优雅从容的何歆华在浑身发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又急又乱,俞峤被带到了正在抢救俞礼明和俞成谦的私人医院,进入医院门口时保镖将他团团围着,他还是从缝隙中看见了已经蹲守在路边的狗仔和记者。
人们将他带到抢救室门口,所有人都在等,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赵秋瑛训了一次,没人敢再哭。
几个小时后,俞成谦先被抢救过来,从抢救室出来的医生说俞成谦可能需要截肢,一大批专家在会议室里给何歆华和赵秋瑛汇报情况,提供方案。
躺着俞礼明的那间抢救室则长久没有动静,身边有人来拉俞峤的手,俞峤板着脸,挣开了,依旧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天蒙蒙亮时,他听到旁边的人传来谈论声,说医院外已经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还说驾驶司机没救过来。
第一阶段的抢救结束后,俞礼明被转移至SICU进行监测,期间,家人,副总,律师,公证人员都在病房外等候。
伤势实在太重,饶是前期强装镇定的赵秋瑛在和医生沟通后也晕了过去,周舜容不在,何歆华做不了主,还是俞峤的叔公出来主持大局。
作为俞家的实际控制人,在普通人还在谈“死”色变时,俞礼明就已经立好了详尽的遗嘱,这也是俞家家主责任的一部分,而这里的这些人,有人祈祷他可以醒来,如果不能如愿,而另外一些人的用处,就是见证他的死亡。
三天后,随着最后一场手术的提示灯变暗,医生宣告抢救无效。
俞礼明去世的消息像是一滴水滴入滚烫的油锅之中,外界沸腾了,新闻已经开始争相报道,所有事情好像都乱了套,更预示着无数牌桌即将重新洗牌。
可这和俞峤无关,医生宣告抢救结果时,他被管家拥在怀里,手攥成了拳头,随着医生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挣脱开管家的双手,往抢救室的门口跑去。
很快有人上来抓住他,俞峤嘴里发出类似兽类呜咽哀鸣的声音,眼也变得通红,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他咬打着将他拦住的何歆华,俞珩宇被吓坏了在旁边哭,等到俞峤没有力气了,何歆华将一旁的俞珩宇也拥过来,两个孩子在她怀里,眼泪流到了一处。
葬礼结束后,赵秋瑛太过悲伤,住进了医院,她已然经不起大的刺激,更无法看顾俞峤,何歆华更多的注意力在俞成谦的复建上,其他叔伯则各有各的心思。
没有人能联系上周舜容,她出海科考时经常如此,那时候海事通讯的技术还不发达,即便配备了卫星电话,也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可以打通。
直到半月后科考船靠港,周舜容得知俞礼明的死讯,提前退出科考任务,返回首都。
那时候俞礼明已经下葬,墓地在琴山陵园的最深处,高耸的黑色围栏将俞家墓园和其他墓地分隔开来,周舜容牵着俞峤来到墓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俞礼明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眼底是褪不去的杀伐决断,他样貌还很年轻,周舜容起初只是看着照片沉默,许久后她伸手碰了下墓碑,那瞬间,俞峤看见了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弯下腰,被捂在掌心下的嘴发出悲鸣,俞峤也是那一刻被母亲的眼泪提醒,自己的父亲已经离开了自己。
此后,俞峤每个月都会来琴山陵园,通常只是站一会,刻板地冲着墓碑上的照片汇报最近的学习成绩,分析了哪些商业案例,背了哪些金融法案,然后离开。
一个人长期在高压环境下成长,就算突然失去压力来源,也不会轻易偏离熟悉的轨道,后来俞峤学习物理,后知后觉地发现十岁的自己像牛顿第一定律里的那颗小球。
赵秋瑛知道了,让保镖不用跟,让他一个人呆一会。
大部分时候陵园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的身影,可有一次不一样,那天离俞家墓地稍远的另一片墓地有一群人在列队哀悼,可俞峤没有在意,他依旧重复着汇报流程。
在俞峤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看见一个小孩,正趴着黑色围栏,额头抵在横杆上,脸从缝隙探进来,往他这边看。
见被发现了,小孩也没有跑开,他咧嘴笑了笑,阳光照得他眼睛亮亮的,说道:“你好呀。”
俞峤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一个人?你在干什么?”小孩把脸从栏杆里挤进来一点,两颊的肉挤得像圆滚滚的包子。
俞峤想用他的答案来回答他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孩也穿着黑色衣服,显然是来参加吊唁,可他却说:“我不知道,我爸爸妈妈带我来的。”
那就可能是远房亲戚,或者父母的友人。
小孩比俞峤矮一些,看着像是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又说,“那边的大人有自己的事情,爸爸妈妈让我今天安静一些,可是我好无聊,然后我就看到你了。”
喋喋不休的小孩却有一张精致得过分的脸,让俞峤想起班上女同学爱玩的娃娃,他虽然不说话,可也没有走开,就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听小孩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么?”
“我刚才说过话了。”
“哦对,我忘了。”
小孩指了指俞峤身边的长椅,“我能进去么?”他也不再贴在围栏上,而是站直身体,两边脸和额头被围栏压出了三条印子,像少了一条边的正方形。
俞峤看着印子难以控制地笑了一下,小孩感到很奇怪,“你为什么笑?”
笑话别人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是俞峤从小受到的教育,他马上收敛笑意,因为感到愧疚,他回避了小孩的问题,而是点点头道:“你可以进来。”
“你真好。”小孩欢天喜地地进入俞家的独立墓园,爬上长椅坐下,见俞峤还是站在原地,又跳下来抓着俞峤的手拉到椅子边上,“你也来坐。”
不得已,俞峤和他坐到了一起。
小孩从兜里掏出了两根棒棒糖,一根塞到了俞峤手心,一根撕开包装塞到自己嘴里。
俞峤没有把糖吃掉,而是放在了口袋里,小孩没问为什么要收起来,而是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竹蜻蜓。
小小的口袋和哆啦A梦的百宝袋似的。
见他要玩,俞峤按住了他的手腕,“这里不能玩这个。”
小孩眨眨眼,“为什么?”
“会掉到墓上。”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很听话地垂下手,片刻后又把竹蜻蜓塞到俞峤手里,“那送给你吧。”
“为什么?”
“谢谢你今天愿意陪我玩。”小孩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没有愿意陪你玩。俞峤心想。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去接那支竹蜻蜓,小孩举了半天的手,都快没力气了,见面前的哥哥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强硬地抓住俞峤的手来拿。
俞峤刚要收下,余光看到了俞礼明的遗照,动作瞬间变得僵硬,原本抓住竹蜻蜓的手重新松开,小孩弄不懂眼前的人怎么那么别扭,“你不喜欢这个么?”
说着他从口袋里翻找起来,良久叹了口气,“我今天没有带别的来,给不了你其他东西。”
脸上的沮丧意味太过浓烈,俞峤还是将他放到一边的竹蜻蜓拿了起来,“就这个吧,谢谢你。”
小孩这才重新开心起来。
可能小孩真的无聊坏了,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话,先是说早上吃的包子是最不喜欢的荠菜馅,然后说周末的作业还没写完,语文老师可严格了,说不定又得将他叫去办公室。
俞峤体会不到没写完作业被叫办公室的恐惧,于是一言不发。
“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叫什么……我的梦想。”小孩摇头晃脑地说道,“搞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夕阳残光透过头顶柏树的枝叶洒在长椅的两个孩子身上,俞峤手里握着竹蜻蜓,轻声提醒,“就是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这么久的事,现在怎么知道。”小孩不理解,“你知道?”
俞峤看向俞礼明的墓碑。
从前或许知道,那时候路都是俞礼明帮他规划好的,俞家未来的家主,靖远未来的实际控制人,可是现在俞礼明已经不在了,他的路好像瞬间遍布大雾,没办法拥有这个年纪该拥有的样子,也没办法再按原先的轨道走下去。
或许靖远不需要他,只是俞礼明觉得靖远需要他。
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俞峤有不符合年纪的老成,但也不是什么都想得通,沉默久到小孩已经将棒棒糖嚼碎,他才说:“不知道。”
“我就说嘛。”小孩叼着棍子,含糊说道。
他们一起坐了很久,俞峤难得主动提出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许今安。”小许今安问,“你呢?你叫什么?”
俞峤还没来得及答,围栏外有人找了过来,“小安,你怎么在这里打扰别人,走了,回家了。”
俞峤扭头看,是一个身穿黑色长裙,气质很好的女人,许今安腾地一下从长椅跳到地面上,瞬间将他问别人名字的事抛诸脑后,边往外跑边说:“我妈妈喊我了,再见,下次再来找你玩。”
许今安来得突然,跑得又快,俞峤没法告诉他,他的爸妈或许不会允许他再来这里,而且就算来了,也不一定能找到自己。
只能看着他越跑越远了。
黑裙女人牵住许今安的手,许今安活泼地喊她妈妈,女人没有责怪他乱跑,蹲下来帮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临走时女人看了一眼俞峤,露出了一个和悦的笑。
很快,一大一小消失在了俞峤的视野中,暮景,残阳,柏树叶被燥热的风轻轻吹动,偌大的墓园,只剩下俞峤一个人。
后面俞峤连着几天都来了墓园,直到这座城市那个多雨的夏天过去,也没再见到那个叫许今安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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