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仲季常按时去公司上班,刚进自己办公室,助理范青就上来紧张说开会。
他不慌不忙,拿起桌上一早送过来的设计图纸,靠在桌子边儿上边看边问:“出什么事了吗?”
“视频,”范青像是跌了一跤似的喘了口气,“现在网上到处说我们公司玩具质量不过关,好些小孩儿玩了以后出现过敏呕吐症状。”
“公关部怎么说?”
“张经理已经去处理了,现在是花钱让各大平台删视频,但是经不住太多人的传播,毕竟涉及到小孩子。”
“我二哥呢?”
仲季常放下稿子,跟范青一起出门去会议室。
“他也才知道这个事情,刚刚还在办公司发火,现在估计已经去会议室了。”
他们前脚进会议室,他二哥仲广路后脚就跟着进来,一进来就对着在座的人发一阵飙:
“这非得是有人故意整的,这几批货标准跟以前一摸一样,怎么会出现那么多过敏呕吐的?”
“路总你先不要急,”公关部张经理上前来,“检测部门的正在检测,说不定是这供应厂家自己质量出了问题。”
“报告出来了,”有人推门进来,将报告书递给仲广路,“跟以前的标准是一样,是合格的。”
“所以我说就是有人故意搞事情!”仲广路将那报告书往桌上一拍,“就是我们对家,竞争不过,使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仲季常悠闲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背,默默去翻看那几份质量检测报告,问市场部:“那些玩具通知人赶紧回收没有?”
“回收了,”一下属报告,“不过先前流通出去的,已经没办法拿回来了…”
张经理忙打断那紧张的话,说了他的解决办法:“我们现在只能是趁事情还没闹到主流媒体,质检部门还没有介入,赶紧去查查,有多少家因为我们玩具过敏或者呕吐的,赔笔钱给他们,然后上门道歉,再找人拍些视频,各大平台上去辟谣。”
“那赶紧的吧!”仲广路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小声说着话,像是只让自己听到似的,“千万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离他最近的仲季常倒是听见了,低着头,继续看那报告。
散会后,等人走得差不多,仲季常起身准备走,听见他二哥嘱咐他:“这件事不准跟爸说听见没。”
仲季常耸耸肩,偏头淡笑:“那二哥哥是要给我什么封口费吗?”
仲广路见他那无所谓似笑非笑的态度,气又上来,语气生硬:“你要什么封口费?”
“设计部的事,你以后别插手。”
“呵,”仲广路一听,笑他眼光短小,“我才懒得管你设计部的事,你就自己守着那小小的部门自己作吧。”
“我是没有二哥你宏图远大的志向,但是既然二哥那么志向高远,上几次明明通过的设计方案,怎么到你那给驳回了呢?”
“你那什么破设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卖不出去,要不是你是爸爸的儿子,你觉得你现在的位置够资格吗?”
仲季常容色有变,撇嘴又笑:“反正啊,二哥哥答应,我就不去说。”
“就这么点儿出息,走吧你。”
“那我走了。”
仲季常出会议室,觉得有些气闷,今天温度适宜,但就是闷热得很。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继续翻看那些员工的设计,他挑了些觉得好的给了范青,让他拿去做几个样品。
“我们自己工厂只有三家,现在自产的都是公司有名气畅销的,这新的…”仲季常转了转笔,“你去找两家新的外包,谈谈合作,以后新的设计拜托他们去做,先从小单子做。”
“好。”
等范青一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堆稿,专注地翻了翻,叹了口气,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就这么…缺乏创造力吗?”
摇摇头打了个电话,声音沉着冷静。
“开始吧。”
……
“走吧,今天该去那别墅砂灰了。”
谢英坐在他电瓶车上,后边儿坐着白琴。
江夏将打磨工具放在摩托车后面,捆紧,见谢英已经开远,自己慢悠悠往别墅开。
一路上阳光热烈,空气有些闷,路过西街的巷子口,心里头不自觉泛起些忐忑和警觉。
那遥远又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就是这么个闷热的天气,一点风气都没有。
车越开越慢,他的视野里出现的东西,都让他熟悉又害怕。
靠墙卖小菜的阿婆、笑着给人修补鞋子的大爷、卖蛋烘糕的阿姨、站着仰望天空的戴眼镜男子、几个小孩儿背着书包跑向前方学校的背影。
明明是熙攘吵闹的街道,他为什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那些嘴明明张着,欢笑声明明那么多,为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这…
江夏不由自主地抬头,霍然地,一张熟悉的脸从上面往下坠落,那笑…
似曾相识,见过,他见过。
江夏摩托车车头一偏,撞在了墙角,伴随着他车上东西哗啦掉落的声响, “轰!!!”地一声。
一巨物落地,就在他两步之遥的距离。
一女子脸朝下,摔烂了半边脸,缓缓流出一滩血。
“……”
江夏顿在原地,眼见着这一幕的发生,脑子似有重物在袭击他,心里冒出好些快速复杂的声音。
是真的,眼睛里出现的东西是真的!
不…不是,只是凑巧罢了,只这一件事,应该不会,不会…
“呀!有人跳楼了!”
周围即刻掀起一片吵嚷。
“死了没有?”
“快叫救护车!”
“是她?快去通知他爸爸!”
声音四面八方响起,江夏头痛欲裂。
想起那蓝天,那玉米地,也是这般吵闹,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他抓住的大手,就从他身边跌落。
那是他的妈妈,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失去了生命。
而现在,又一个生命在他面前…
江夏双手捂住头,实在痛得受不了,忙转过身面对着墙壁,不敢去看,不敢去听,喘着粗气,最后听见来了救护车还有警车。
直到这热闹散去,他才慢慢捡起散落的工具,装好往别墅赶。
街道又恢复到以前的秩序,只是人们嘴里谈论的话题,变成了这自杀女子的过程,以及自杀原因的猜测。
到别墅的时候,谢英见他动作慢,说了他几句,察觉他神色不好,像是被什么吓着了,本想安慰他几句,问问什么情况,但是工期还得赶,就让他赶紧。
江夏一度沉在自己痛苦无力的思绪挣扎里,还好砂灰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就那么边苦恼边做事。
戴上防尘口罩,就着砂出来的白灰,将那想不通道不明的情绪淹没在那一片灰白里。
……
仲季常下午正自己画着个设计稿,画一会停笔看一看,眉眼老是皱着,总是觉得不满意,接到了他大哥仲广霖的电话。
“喂?”
不满意的心情没有消失。
“小季,”那边语气明显慌张,“帮帮你大哥。”
“什么事?”这边语气故作不知,“又是在外面招了谁?”
“是是,你也知道你大哥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本能,不过也不能怪我,男人嘛,能控制住就是神了。”
仲季常忍不住要去笑,笑无声,鄙夷对面也看不见。
“帮忙去见个女的,”仲广霖着急,“给她笔钱,让她不要再来找我。”
“你直接打钱给她不就好了吗?”
仲季常心想:估计那女的不甘心,是不是想着怎么上门破坏,从而要得更多?
“要那么简单就好了…”
电话那头说话声音变小,好像换了个地方。
楼梯间吗?有了些回声:
“她说她怀孕了,要上门找我,还好我没告诉她我住的地址,但是她今天找到我公司来了,你大嫂已经骂了我几天,要是再让她知道这女的那么不知好歹,她去处理,那女的就惨了,这件事只有拜托你了。”
“呵,想不到大哥你花心归花心,对人还那么留余地吗?不过你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了?麻烦处理机吗?”
仲季常故意说得无可奈何,好让那边听起来他对此很不情愿。
“男人总是心软的嘛,尤其是对漂亮的女人,就当大哥欠你的人情,以后有什么,大哥一定站你这边。”
“也只好这样了,”仲季常似乎想到了什么,本来想说,觉得不太妥当,收了想法,随后问,“是要个什么结果?”
“最好是让她离开栔城,当然如果不好办,就让她死心,不要再出现再我周围就可以。”
“好吧。”
仲季常挂了电话,几秒后又拿手机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儿?上次拍的照片,对…你说拍到了别的对吗?对,给我吧,我过来找你。”
……
江夏忙一天回家,洗完澡出来,院子里已经坐了好些人,除了经常来串门蹭吃蹭喝的董叔和李婶,还有前面街口的黄大娘,张文海。
张文海也是一个漆工,他们认识一年,有时候接到大的活儿会遇见,一起工作。
“吃晚饭了吗。”张文海跟他打招呼。
“吃了,你是来找师傅的吗?”
“我最近接个大活路,问问你们安排,合适就一起。”
“那师傅怎么说?”
“他没有时间,让我问问你。”
“我都是跟着师傅做的…”
谢英此时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他去,我这边也真是安排不过来。”
“那好,”江夏对着张文海,“什么时间,明后两天我还要给一个别墅上漆。”
“一个星期以后,我到时候过来找你。”
“好。”
张文海走了,剩院内几个,开始八卦起事情。
最大的莫过于今天那跳楼的女子,他们觉得事情比天大,可以言论几个小时,就弄了酒,还打算做些下酒菜。
江夏想赶忙进屋去,却被谢英叫住让他给他们拍个黄瓜,凉拌个三丝,油炸一碟子花生。
他只好进厨房做了凉菜给他们端出来,一出来就被拉着坐下,给他递酒。
他又不得不坐下边喝酒边透过紫荆的叶子去看天空,还要听他们闲聊。
“是吧,那事情都上新闻了。”
李婶继续她那专门八卦的语气。
“我看了,不过具体原因新闻上是不会说的,到底为什么?”
白琴因为跟着谢英一起出活,街坊八卦都是在这个时候听一些,再去跟别人八卦一些。
“街坊都传开了。”
“为了什么?”
谢英跟董叔碰了酒杯,也想听听原因。
“原来啊,那孩子,根本不是张家的…”
“那是谁的?”
“传是那女子…”李婶声音变得跟蚊子一样小,“她爸爸的…”
“什么?!”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手上筷子零嘴都忘了继续往嘴里塞。
“可不要乱说,这怎么可能呢?”
“就是传遍了,张家才去做的亲子鉴定,真不是张家的,所以把孩子丢还给了她…估计…就是没脸面再活下去了吧。”
江夏听着,觉得这些话语很刺耳。
他不懂他们是带着什么目的去揣测或者去传播这些内容,说的时候心情是不是和发现新世界一样充满激情。
还是说面对这些可怕的事情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
他脑子里在回闪今天跌落在他面前那女子的面容,摔烂了一半脸的面容。
就这么砸在眼前…
他依然还记得,她是带着微笑去面对的死亡。
啊…
眼睛又开始扯着疼痛,眼皮乱跳,忙用力闭眼,让眼睛去黑暗里面平复。
在闭眼的黑暗里,想起他刚刚跟着他爸爸来栔城工作的时候。
那时候,他爸爸并不怎么骂他或者对他多有怨愤。可能因为忙着找事情做,跟其他人搭腔,看看什么最赚钱什么最好做,就无暇顾及他的存在。
他乖乖跟在他身后,去认真看,认真学,认真做,从而认识了很多跟他们一样抱着同一个目的的人。
这些人不是为了养父母、养妻子、养孩子、单单为了养活自己。
所以负担不重,简单明了,就是一人吃饱就行。
那个时候做些最简单不过的搬运工作,钱不多,包吃包住。
每到下工,大家聚在一起,就聊各种话题。
从旁边哪家饭馆的饭菜好吃,聊到电视里的国家大事,从他们一路工作过来的城市经历,聊到现在的生活。
虽然都是鸡毛蒜皮,但是欢声笑语不断。
他们也不说谁谁谁的不好,就好像他们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最不好的人一样。
再说别人,那不就更可笑了吗?
当时有个40岁的大叔,他是在工地帮忙记账的,叫周崇。
他平时工作完,就喜欢拿着本书看,有时候还会给他讲他在书上看到的新鲜事情。
他告诉江夏:“我们啊,一辈子只为自己活,说得好像很可怜,没有家人,连个陪床暖被窝的都没有,其实他们不知道,为自己活,才是最潇洒最好的生活。”
有个小伙子李洋却不认同,反驳他:“我可不认同,不娶妻生子,活着干嘛?还要传种接代呢,那可是最最重要的。”
周崇听他那么说,就悄悄对江夏使眼色:“年纪轻轻,就见过一种生活的可能,还喜欢拿自己的想法反驳别人,看来也是空有一颗年轻的心。”
江夏就只听他们斗嘴,他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是也说不出哪里有道理。
当时在那个板房里,大家来自天南海北,嘴上都说着没有归宿感的话,却让他觉得,大家都属于这片大地,属于这小小的板房。
一阵风吹来,打破了他的回忆。
他恍然想起,如果眼睛里出现的画面是真的,那么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眼睛里的种种,也是真的?
猛地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呢,那么一个美好的人…
不…那是个梦…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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