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外一刀

医大八院,神经外科。

俞锐仰在控制间的软椅上休息,双臂交叠搭在额间,薄薄的眼皮轻阖着,呼吸平稳缓慢,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三台排期手术,两台急诊手术,俞锐已经连轴转了三十个小时。

实习医生侯亮亮猫着腰从旁边经过,开门关门都格外小心,生怕闹出点动静把他吵醒。

事实上,俞锐根本就没睡着。

职业原因,他的睡眠一向很浅。

控制间外是手术室,备台的护士正在消毒铺单清点手术器械,动作间金属磕碰的声音冰凉刺耳,俞锐微蹙眉心,伸手往后抓了下头发,露出额角一道不长不短,甚至不太明显的旧疤。

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侯亮亮扒开门缝压低声音叫他:“俞哥,里面准备得差不多了。”

睡着的人动也没动。

“俞哥——”侯亮亮推门进来。

后面半句还没来得及出口,矮柜上搭着的那条腿突然间落地,椅子上的人也随即抻着胳膊挺身,给他吓一跳。

“你没睡着啊?”候亮亮瞪着眼睛问。

“没睡,就眯了一会儿。”俞锐拧着脖子左右活动两圈,又缓了两秒才睁眼,随后便起身往洗手池方向走。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就没有出过手术室,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湖蓝色洗手衣。

十五分钟后,俞锐半举着双手,一脚踏开手术室大门,冲各位同事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手术开始。

这是他今天最后一台脑瘤切除手术,患者是从邻省外院连夜紧急送来的。

四脑室占位性病变,术前诊断查体,再结合脑CT以及各项检查报告,俞锐只一眼便有了预判——髓母细胞瘤,一种近乎令人绝望的儿童恶性肿瘤。

因为病情进展太快,肿瘤目前已经压迫神经功能区,导致病人出现幻听幻嗅等异常反应。

手术迫在眉睫,半分都等不得。

按理说,这类手术当地三甲医院也能做。只不过游离瘤体与脑干界面的难度极大,对术者的技术要求也高,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病人家属往往会舍近求远直奔北城。

八院神外即便放眼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且不论医大名人堂多少人物跟这里都有渊源,单凭医大已故老院长亲手创立,当今医学泰斗周远清亲自坐镇,便足以彰显出它的地位。

俞锐是八院神外的天才医生,同时也是周远清的关门弟子。

于所有人而言,无论在医大还是在八院,俞锐都是堪比明星一样的存在。

他二十三岁不到修完医大八年,精通多国语言,发表编译的论文无数,参与的课题项目也屡次获奖。

不止如此。

毕业后,俞锐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职业晋升,去年更是凭借独创的动脉搭桥术成功斩获国际神经外科青年医师奖,成为八院乃至国内神外领域最年轻的一把刀。

切皮止血,上夹翻瓣,紧接着钻孔开颅。

单就技术而言,这场手术完成得无可挑剔。无论是离断血供,还是游离瘤体,甚至最后的吸附切除,俞锐手里的每一刀都稳稳落在它该落的地方,分毫不差。

手术结束,术中核磁检测也同步完成,俞锐推开显微镜,跟大家打了声招呼便起身离开手术室。

侯亮亮一脸崇拜地追出来,拍着马屁道:“俞哥你就是我偶像,太牛了,几乎百分之一百的切除率啊,简直绝了!”

俞锐没应。

术中七八个小时没吃没喝,俞锐此时站在饮水机前接连灌下好几杯清水,嗓子才算勉强舒服了一些。

侯亮亮守在旁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吵得他头疼,俞锐喝完水捏掉纸杯,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去了淋浴室。

“小猴子又拍马屁呢,你偶像理你了吗?”姜护士端着器械盘出来打趣他。

“我偶像面冷心热。”侯亮亮歪在墙上盯着淋浴间的门,“况且就算是拍马屁,我这也是发自肺腑的拍马屁。”

姜护士笑着往外走,侯亮亮跟上去打听情况:“对了姐姐,我这正选导师呢,你说俞哥能答应带我吗?”

“我估计够呛,你们医大过来的,十个有九个都当他是偶像,排队能排二里地去。”姜护士回头瞅他一眼,“何况俞主任从不带学生。”

说是这么说,等俞锐洗完澡出来,侯亮亮依旧毫不犹豫地贴上去,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术后二十四小时尤其关键,俞锐到监护室查房,顺便交待给住院医一些术后护理的关键细节,最后才回到办公室。

他刚进门还没五分钟,侯亮亮又捧着病历夹进来找他签字,俞锐接过扫了两眼,随后掏出胸口袋里一只蓝色钢笔。

像这种加墨钢笔市面上基本已经淘汰了,俞锐手里那只看着也有些年头,笔身掉漆严重,笔尖也磨损得厉害。

俞锐在纸面划了两道,钢笔没出墨,侯亮亮赶紧掏出自己的签字笔献殷勤:“俞哥用我这个吧。”

“不用。”俞锐摆手拒绝,扣上笔帽又甩了两下才把名字签上去。他问侯亮亮:“今晚是你值班?”

侯亮亮点头说是。

俞锐将文件递还给他,转身脱了白大褂说:“我下班了,今晚手术的小女孩你看着点,有什么情况随时打我电话。”

说完长臂一挥,抬脚就走。

“好咧,俞哥。”侯亮亮抱着病历夹一路追到门口,最后目送他转进拐角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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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六月,暑气正盛。

医院出来,俞锐随手招来一辆出租,车里温度打得很低,车门刚拉一半冷气就糊了他一脸。

“师傅,麻烦去杏林苑。”俞锐坐到后排报出目的地。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他两眼,方向盘往左挂了个弯。

车开以后,俞锐再没说话,低着头处理手机上积压满屏的信息。

拇指划到最后,是沈梅英发来的语音。

俞锐点开语音条,传来的却是老院长中气十足的嗔怒声:你妈问你,最近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俞锐怔了两秒,顿时就乐了。

老实说,上了年纪的老院长也真是够可爱的,每次叫他回家都冠冕堂皇地打着老教授的旗号。

这回更是干脆连自己的微信都不用了。

算算时间,他也的确有一阵子没回去了,刚好明天休班,于是俞锐发给他爸:明天就回。

杏林苑严格来说离他父母那儿并不算远,位置都在大学城,走路顶多也就二十多分钟。只是他工作太忙,周末都少有休息的时候,更别说平时上班了。

透过后视镜,前排司机边开车边来回来去地瞅他,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你是医大的学生?”

“不是。”俞锐按掉手机屏幕说,“我都毕业好多年了。”

“不太像。”司机有些惊讶,还很认真地又看了他一眼,“你这模样,看着顶天也就二十五六。”

二十五六?他都已经三十二了。

俞锐笑笑没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热闹的大学小吃街。

“你要去的是东院旁边那个杏林苑是吧?”眼看都快到地方了,司机还在跟他确认。

俞锐‘嗯’了声,说就是那个。

东院是八院的老院区,杏林苑是八院最早那批自建的家属楼。周围这片是大学城,医大省大还有理工大都在附近。

俞锐大三就搬进了杏林苑,那会儿西院这边还没建好,住杏林苑自然是最方便不过的。

但现在不行了,西院和东院隔着二十多公里,新城区到老城区路又是最堵的。

不过即便是这样,俞锐仍旧没有半点要搬走的意思,宁愿路上来回来去地折腾,每天还得早起大半个小时。

跟有病似的。

所以不怪司机多嘴,大晚上从八院门口拉个人,绕半天又去了另头的八院,十回有八回司机都会多问他两句。

晚上十点刚过,正好赶上晚自习下课,大学城里摆摊的小商贩和出来吃夜宵的学生把前后两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俞锐等得有些不耐烦,最后拍拍前方座椅靠背,示意司机停在路口,自己下车走回去。

杏林苑就在医大南门的正对面。

楼龄虽老,位置却清幽安静。

俞锐住在六楼顶层,独门独户,独享一片大露台,唯一缺点就是得爬梯上楼。

熬了两天没睡觉,倦意在推门进屋那一刻席卷全身,俞锐打着哈欠往里走,洗漱换衣全程都在打瞌睡,躺到床上几乎沾枕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床头手机都响完两遍了,俞锐才跟梦游似的接起来。

“俞哥,701高速车祸,一辆大巴和一辆重卡相撞,车上有三十多个人受伤,救护车刚到院里。”

电话是侯亮亮打的。

他话还没说完,俞锐就已经醒透了,边穿衣服边快速交代道:“通知休班的医生回医院,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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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急诊大厅忙得人仰马翻,救护车一辆接一辆拉着人往八院送。纵然八院离得不算远,路上还是有两名患者出现休克,送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俞锐赶到时,走廊里挤满了人,去世病人家属瘫坐在地上,吵闹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大锅烩。

休班医生全都被叫了回来,俞锐换好衣服出来,科室副主任陈放也已经到了。这种情况下,两人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戴着口罩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俞锐接手的手术是最棘手的,穿透性颅脑损伤,患者是那位大巴车司机。

意外发生前,司机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将方向盘往右打,把事故伤害降到最低,同时也把最危险的方向留给了自己。

病人送来时整个面部血肉模糊,额头至头顶插满了玻璃碎片,其中一块自左眼眶刺入,深度暂时看不出,但看过的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俞锐来的路上已经把先出的报告看完了,另外又通知急诊临时追加了全脑血管造影。护士那边也在联系家属签字,造影术后立刻送往手术室做准备。

侯亮亮拿着报告过来手都是抖的,这种程度的脑外伤,他根本就没见过。从片子上看,眉骨那块玻璃碎片深度长达13cm,直接戳进了大脑后动脉。

“俞哥...这人还能救回来吗?”侯亮亮有些打蔫儿。

俞锐正对着光看加强核磁报告,没功夫注意他的心情:“现在一切都还说不好。”

在八院实习不过半年,侯亮亮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他说起刚在外面听到的一些情况:“听说是对面的货车酒驾超速,如果不是他及时调转车头,估计整辆大巴都能被撞翻到河里。”

“哎,如果不是…”到底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大学生,言语到最后甚至已经开始惋惜。

俞锐侧眸看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报告:“在这个地方,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思考如果。”

快步穿过缓冲区,他边洗手边用下巴指了指里面的手术室:“手术台就是他们的生死线,跟阎王爷抢人,他可不会给你悲天悯人的时间。”

侯亮亮张了张嘴,低下头:“抱歉,俞哥...”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俞锐透过墙面镜看他,默然片刻又道:“与其想那些没用的,不如跟进去帮忙。”

平时旁观都得找机会,听到这话侯亮亮瞬间抬头,连声应下:“好的俞哥,谢谢俞哥。”

异物摘除稍有不慎就会伤及神经血管,手术全程俞锐注意力高度集中,直到完成清创和颅底修补才算缓过一口气。

手术台上八个小时,洗手服上汗都不知浸了有几层,洗完澡再出来,正好赶上午餐时间。

算起来,他上顿饭还是在昨天下午,手术中途赶着时间随意兑付了几口,连一碗盒饭都没来得及吃完。

神外就是这样,手术时间五六个小时起跳,遇到棘手的危重的,熬上十几二十个小时也毫不稀奇。

不过长时间没吃饭,俞锐却没什么胃口。

他本身就有胃寒的毛病,加上这几年主刀的都是些大手术,导致胃病时好时坏,动不动就得发作一回。

这会儿坐在职工食堂,刚咽两口米饭,胃里就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俞锐正准备要走,陈放突然出现,还特意端来一碗骨头汤放他面前:“胃病又犯了吧,先喝口热汤垫垫。”

“谢了。”俞锐接过汤勺,看陈放面前什么都没有,于是又问:“师兄找我有事儿啊?”

“还是研讨会的事儿。”陈放说。

俞锐点点头,等他继续。

陈放随后说:“老师可能就不去了,这次院里安排了张副院长带队,你去那边直接和他们汇合就行。”

周末在南城有一场大型学术研讨会,俞锐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提前把后面的排期手术都做了,为的就是给研讨会挪时间。

周远清不去俞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老教授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很多活动都交待给科里其他人去参加。

“行,我知道了。”俞锐回他。

陈放看他一脸风平浪静的样子,犹疑着问:“看新闻了吗?COT103疫苗的新闻。”

俞锐原本埋头在喝汤,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抬起下巴,然后失笑一声,指了指陈放背后的壁挂电视:“那么大屏幕我要看不见,得去楼下挂眼科了吧。”

职工餐厅人声鼎沸,电视声音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陈放扭头看过去,一身职业套装的女主播正在念诵新闻稿,屏幕下方还滚动着一排蓝色字幕——

“美国霍顿医疗中心斯科特研究所今日正式宣布,COT103脑瘤树突疫苗即将在多国开展Ⅲ期临床试验。”

“据悉,该项药物由徐颂行实验室历时十年独立研发,Ⅱ期入组患者已全部实现三年生存率增长过半,五年生存率数据翻倍。”

画面背景不断滚动着实验组视频还有成员合照。

其中两位出境频率尤其高,一位是鬓角斑白的华人生物医学家徐颂行,另一位则是徐颂行的得力助手,拥有MD和PhD双学位的青年医学教授

——顾翌安。

也是,这么明显的照片,想不看见都难。

陈放回过身来瞥他一眼,俞锐却只是沉默着喝汤,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

“COT103Ⅲ期国内也在挑选临床试验点,听说这次徐颂行亲自带队回国。”

陈放接着新闻补充,说半截停住,犹豫半天才道出重点:“周末的研讨会他们也会去。”

这句话说完,空气有一瞬间是静止的,俞锐像是反应了好几秒,手上汤匙都没捏住掉碗里溅得汤汁到处都是。

陈放看他一眼没说话,抽给他几张纸巾。

“他也回国吗?”俞锐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下,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是意味不明的‘他’,不是‘师兄’,更不是以前张口闭口都离不开的一声‘翌哥’。

所以,即便俞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放也知道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陈放坐在对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心里默然叹下一口气,摇头道:“不知道,我看嘉宾名单里没有他。”

俞锐于是点了点头,再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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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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